版次:010 2025年05月27日
□余明芳
久居城里,淡忘节气,一年四季,日子普通,行走寻常。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拖着简易货车急急擦肩,小木箱中熟悉的土黄色“老灰面”,像偶遇儿时的发小,让我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朋友圈提醒,当天是小满。低山的马儿科洋芋可以“刨新”(尝新),麦粒儿日渐饱满,老桑树泡儿(桑葚)变红变紫。去田里,搓一袋麦粒,再用石磨碾成泛青带壳的面浆,用勺子舀进翻滚的新鲜厚洋芋块汤中,与香葱头、新大蒜、野花椒叶、盐菜融合,刹那间,浑浊的甜鲜味儿扑进鼻孔、肺腑,舀起一碗碗干货,往汤里加入老品种莴麻菜叶子,曾经救命救急的饭、菜、汤就齐活了。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连汤汁都不剩。香醇和满足,多少年后还会穿过窗户、大门,从儿时弥漫到不同年纪的梦里。
农历四月,一年中最佳的季节。月季花初开,陪衬坡坡洼洼深紫浅紫、雪白、粉黄的洋芋花,樱桃树空了,土枇杷又黄,天气不冷也不热。小满即大安,什么都不缺少,什么都在变好。
今天买到的带壳粗麦面,应该是机器磨的陈麦子面,农历四月出生的我,想起了家人一起因一碗麦块块洋芋汤晚餐而欢呼雀跃的画面。像我这样的人,会一直找寻儿时的味道,最安心的旅途居然是回乡的路程。如今的年轻人已没有“荒月”的概念,也不再急切地开锄挖出还在成长的洋芋,剥出还没完全饱满的豌豆和麦子。家乡已嗅不到麦香、不见麦浪,当年的素麦块块洋芋汤增加了腊猪肉煎出的油、肥瘦兼搭的肉渣,但童年的味道留在童年,忘不了的往事刻在乡间。这个周末,那里应该很凉爽,恰好有空闲,适合又一次返乡旅行。
上次回乡是五一。婆婆屋后的樱桃,紫得像紫水晶、红得像红宝石、黄得像黄玛瑙,矮枝上甜得发亮的果子,站在田边张口可食。娘家周围也有不少樱桃树,我们已经好久不再出门,我们这般年纪的人,是背负重任的当家人,也是长辈眼中受宠的“幺儿”。
早在十多年前,70多岁的奶奶就当上了祖祖(曾祖母),独自看护着两栋楼房和几块菜园地。“五一”假期,两个重孙女受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委托,来祖祖家,算是一次旅行。祖祖早早备好了腊猪脚、土鸡和带着露珠的樱桃儿,可名为小樱、小桃的两姐妹却说想要汉堡和草莓。天没亮,老祖祖就上了街,孩子进门便得到她们想要的美食。她们的老祖祖有过几个家:童年的家,婆家的家,儿子的家和自己独守的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可十多年前,大儿子轻轻告诉她,在十多公里的另外一个镇边上买了水泥楼房,打算过年搬家。“这是好事啊,妈的娃像女儿出嫁一样到了别处,妈来便是做客。”真正搬家的那天,老屋空了一大半,养猪种田,老伴走了,孩子们散了,老屋只是她一个人的家了。
70岁那年,老祖祖有了旅程。一年在大儿子家,一年在小儿子家。每到假期,她在的地方,便是重孙孙的旅行目的地。过年,她在的地方,是儿孙们最安心的旅行终点。
我们的五一旅程,一大半在田间劳作。在洋芋地里薅草追肥,把白菜和青菜扯了栽辣椒、栽番茄;到山坡摘金银花、摘香椿芽,夕阳快要落下前,摘邻居家的樱桃和芍药。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快,每一天都是头挨到枕头便睡着了。娘像一个监工,总是点评这儿没到位,那儿不像话,可背着我们却讲“只要会种田他们一个个的不得遭饿死”。娘跟我们同行的旅程,终会画上句号,在另一个风景里,有她最想念的人,有她最怀念的故事。
五月四日,下雨,劳作间断。我搬把小木凳到大门口看雨,想起年轻的时光,仰慕着他乡,想像着离乡的人从此幸福了。
明明不爱泥土和庄稼了,明明一直向着远方旅行,为什么又爱了,为什么又捡起了恼恨的挖锄、镐锄,而且那么轻车熟路、得心应手。
假期最后一天,小樱、小桃要回镇上的家。雨在夜里停歇,奶奶说去摘樱桃吧,小樱站在高矮的枝条中间,雨水和露水沾满鲜红欲滴的“宝石”,闭眼衔住一颗。妹妹小桃钻进树中央,摇下一阵“密雨”。树巅儿上,几只胆大的山雀,翅膀掠过阳光和晨雾,翩然啄食。
奶奶望着她们对我娘说,往时不兴照相,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大概有些像她们吧。也许世间本没有轮回,可是为了记住某些平凡的人来过,总会在晚辈的脸上、表情或者举手投足中留下印记,应该是这样的。
娘和奶奶用一段又一段旅程拼接了岁月。但她们种了树,守着脚下的土,每当开花的时候,每当果子熟的时候,他们的孩子都会回来旅行。
这个周末的回乡旅程,应该遇见满树熟透的土枇杷。可山里的孩子不会爬山爬树。会爬山爬树的人,老的已老,未老的尚在旅途。
(作者单位:重庆市巫溪县政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