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5月27日
□何从花
细雨霏霏,仿佛能听到老家屋檐滴滴答答的滴水声。父亲坐在门槛上搕着自制的老烟枪,散落了一地的叶子烟灰,他没办法在地坝做斗樯了,只好望望天,窝在家里捡拾没来得及收拾的篾片和篾丝。这样的画面在我小时候见过无数次,如今却只能在脑海里放映。父亲是去年因病去世的,那些过去的日常往往在不经意的瞬间破土、发芽。
1943年,父亲岀生在长寿县称砣乡白夹湾。有一次,我爷爷为了不被抓壮丁,在称砣场上称砣桥下猫了半个晚上,于下半夜领着家人投奔朋友到了大洪河的黑沟湾定居,从此父亲再也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
许是父亲属相为羊的缘故,兄弟姐妹六人中,他最是寡言少语、性格温和。父亲排行老二,爷爷走后,他在大伯的带领下,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他会捕蛇捉鱼,能唱会跳。他“编个箩筐像箩筐,编个竹篮像竹篮”,只要他接触过的篾活,没一样学不会的。因为姓何,于是成了远近闻名的“活篾匠”。
其时,湾里做篾活儿的人不少,能称为匠人的却不多,只有一个雷师傳和我大伯常被远乡近邻请去坐家编织。然而,他俩每年的总业务大抵只有我父亲的六成。大家请我父亲去编织的有面筛、米筛、炭筛,撮箕、簸箕、筲箕,箢篼、提篼、凫水篼,荚背、斗樯、围席,蚕簸、锅盖、籈子盖等农村生活的日常用品。
每当有人请父亲上门服务时,父亲就会挎着一个绿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砍刀(篾刀)、削刀、木尺、凿子、隔片等物,手持短锯、腊篾少许,不论冬时腊月还是酷暑时节,抑或农忙前后,都会如约而至。
小时候,看到父亲坐在条凳上划竹子,心里满是好奇。只见他把扛回来的竹子根据所编之物用锯子裁截成相应的长度,然后抵在门槛石上,用篾刀把它们对剖成两半,对剖后又对剖,再用削刀削去竹节,划成需要的等长等宽篾片后再削一次竹节,起篾后的篾条就有了青黄之分,有的如绸缎般丝滑,有的如亚麻段绵软。然后用之前多余的篾片作为所编物品的加固部分,用剩下的篾条划成篾丝,作为主体与篾片之间的重要连接部分。所有竹编成品除以上提到的编织元素外,根据具体物件的需要,会添加木条、篾块、插篾、木条等物件。
有一次,父亲见我看得津津有味,居然递给我一只篾条编织的小鸟,我举着它的“双脚”,高兴得手舞足蹈,对父亲说,我长大了也要做篾匠,编更多更好看的玩意。可惜,我至今未学到父亲这门手艺的一星半点。
那时候,父亲靠着出门编织的工钱和在家编织的成品拿去集上换的钱,把一间土墙屋变成了两间土墙屋,堂屋还添了木板楼和楼梯。我们三姐妹拥有了自己的活动空间,天天那个高兴劲呀,仿佛空气都是香的,月亮都是甜的,那高悬的太阳公公都是笑眯眯的。
世事难料,天有不测。五岁的妹妹在某一天清晨,从楼上下楼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个空,摔倒在地时磕到了头,流了好多好多的血。父亲抱起她就往卫生院跑,那瘦高的背影快速消失在与台子湾连接的自留地路边,犹如昨天才发生的情景一般。父亲懊悔不已,自责之余,让我们三姐妹睡楼下的大床,他和母亲则上楼休息。
烈日之下,父亲捏着竹签掰玉米的背影;太阳照进屋檐口,他还在挂在长条木凳凳脚的解放鞋上,奋力脱玉米粒的背影;他挑着一钎担的稻草,疾步如飞的背影;月光如洗,坝坝上歇凉的人们摇着蒲扇,吹着四五不着六的龙门阵,他却还在编织大簸箕的背影;他拖着病弱的身躯,踌躇向前,一步一回头的背影……模糊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编织进了他的坟头。
但是,那个坐在大斗樯转着圈数篾条的“活篾匠”,仿佛还活着。稀里哗啦数篾条的声音,就像夕阳映照进大洪湖的粼粼波光,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夹杂着他自编自唱的唱词:竹篾竹篾快快飞,小哥绕你进簸箕。一绕金来二绕银,三绕四绕梭日月。五绕六绕四肢勤,七绕八绕万事吉,九绕十绕把家回……
(作者系重庆新诗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