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06月03日
□王永威
晨光初透纱帘时,我总想起北宋文人案头的青瓷盏。那些被历史摩挲过的釉面,正如此刻斜照里浮动的微尘,光影与釉面的暗痕若隐若现。心念原是造物主遗落人间的沉香木,在时光的煅烧中升腾起超越时空的芬芳。
周末晨起总在鸟鸣之后。半醒时分,感受着阳光攀上额头的轨迹,恍若幼时母亲刺绣的针在绸缎上游走。布谷的啼鸣穿透晨雾,恰似苏轼笔下“林断山明”的墨痕,将混沌的黎明晕染成渐次清晰的工笔画。这般清欢最宜仰卧静观,看光斑在素墙上勾勒的二十四节气,听风铃与晨露私语的平仄韵律。所谓心念流香,原是万物初醒时,天地赠予赤子的启蒙诗。
茶室氤氲的水雾里,幻化着陆羽《茶经》的半部残卷。看蜷曲的叶片在滚水中舒展,恍若目睹敦煌壁画里的飞天。茶烟袅娜处,武夷山的岩骨花香、西湖龙井的春水柔波、云南古树的沧桑年轮、开州周都红的赤韵天成,都在青瓷盏中完成时空折叠。这棕黄色的琼浆,原是神农尝百草时遗落的密码,教人在苦涩回甘中读懂:人生如茶,需经三沸三沉,方得真味。当茶汤漫过舌苔的刹那,忽然懂得为何高僧总说“吃茶去”,原来禅机不在别处,正在这杯盏起落间。
乡间小径的泥土黏着《诗经》的韵脚。车前草的露珠折射着《豳风》的晨光,蒲公英的绒毛飘散成《小雅》的平仄。看乡亲俯身插秧的剪影,恰似米勒《拾穗者》的东方写意。他们布满沟壑的手掌,终年以最质朴的笔触书写大地史诗。当稻穗低垂如谦逊的哲人,方知所谓丰收,原是虔诚者对土地真挚的敬意。那些被烈日镀金的汗珠,终将在秋阳里结晶成琉璃色。
溪畔独坐时,常觉庄周化蝶并非寓言。游鱼曳尾划出的涟漪,原是庄子《逍遥游》未完的注解;水黾点出的同心圆,恰似庄子《秋水》篇中荡漾的哲思。掬一捧清流,掌纹间便淌过唐次治理开州的智慧、杜易简被贬的悲怆、韦处厚盛山堂的月光。汉丰湖亘古奔流的水脉,原是文明最初的脐带。当倒影中掠过白鹭的翅影,忽然明白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暮色漫过山林时,年轮便成了最沧桑的史册。抚触黄葛树皴裂的肌肤,指腹便沾满《山海经》的墨香。那些被雷火篆刻的瘢痕,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五色石;枝丫间穿梭的流萤,恰似《搜神记》里出走的精魄。在这活着的典籍馆中,每片落叶都似褪色的竹简,记录着候鸟迁徙的密码、种子破土的誓言。当夏蝉吟诵年复一年的绝句,始知所谓永恒,不过是草木荣枯的循环往复。
星空下的沉思,总伴随着张衡浑天仪的转动。银河倾泻的微光里,商星与参星仍在演绎古老的错过,牛郎织女的鹊桥化作现代航天器的轨迹。那些穿越光年而来的闪烁,许是李白醉写过的金樽清酒,抑或是梵高涂抹的旋转星空。当北斗的勺柄指向人间灯火,豁然彻悟:我们既是宇宙的尘埃,亦是能观星河的精灵。这种悖论式的存在,正是心念最动人的光芒。
归途总在月移花影时。看万家灯火次第绽放,恰似散落人间的星子。电梯间飘来的饭菜香,阳台晾晒的碎花裙,楼道里孩童背诵“一去二三里”的稚语……这些现代生活的碎片,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心念流香?我们依然能在咖啡的苦中品出陆羽的茶韵,在霓虹的绚烂里看见辛弃疾的元夕,在键盘敲击声中听见活字印刷的古老心跳。
在这个被AI纠缠的时代,心念流香化作数字洪流中的清溪。它可能是朋友圈里分享的晚霞九宫格,是直播间中传承的非遗技艺,抑或是深夜文档里跳动的诗意代码。当我们以“0”与“1”编织新的《诗经》,用光纤传输《兰亭序》的气韵,便知文明从未断流,只是换了载体继续沉香。
夜色渐浓时,我听见王维在辋川别业抚琴,琴弦却连着城市的霓虹。千年心香穿越时空的迷雾,依然在水泥森林里绽放出新的花枝。原来真正的永恒,不在于固守某种形式,而在于能否让古老的精神在现代的土壤里生长出适应时代的年轮。
(作者单位:重庆市开州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