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6月05日
□周润
那年我还小,忽然一天早晨,如同患了怪病一般,竟起不来床了。不是因为没睡醒赖床,也不是因为故意假装听不见,任家里幺孃怎么催促,我始终清醒而无力地平躺在床上保持内心默默地挣扎。直到我妹觉得我的“无动于衷”已经近乎要挨揍的程度了,她好心上楼来劝我还是起来吃个早饭为妙。我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叫住她,让她扶我一下,再抱两床叠好的被子塞在我背后,防止我又倒下去。我撑坐在床头,示意她先下楼吃饭,我跟着就来。等她走出第二个房门,我勉强地站起来,扶着桌子走到镜子面前,拿起一把梳子,往头上一梳,梳子瞬间卡在头发里拉不下来了,手“唰”一下垂落下来。
我肯定自己是生病了。
我用仅有的一点力气拿起电话,一个,又一个,好不容易按键总算拨完爸爸的号码,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我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哭腔,“爸,我生怪病了,梳头发的力气都没有了,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现在那么忙,你只有先来找我,我再带你去医院。”说完,电话那头嘈杂一片。我无助地挂掉电话,靠着柜子慢慢挪到房间门口,再靠着墙,拉着扶手一步步下楼,老远就看见楼下饭桌上孤零零地摆着半碗剩菜。是什么菜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完全吃不下去东西,也无心吃东西,我生病了,我需要人关心。
幺孃见我下楼了,嘴上责备我起得那么晚,一边还是在给我盛饭。我趴在桌子边上,完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洗脸刷牙,像完成任务一样端起碗,一口菜,一口饭地慢慢嚼,再费力咽下去。多吞几口之后,竟觉得有点力气了。
“幺孃,这是什么菜?还有多的吗?”我越吃越觉得好香,感觉是干煸肉丝。
“没有啦,谁让你起那么晚呢,那是昨天晚上剩下的炒肉丝。”
幺嬢说完,就去楼上收衣服了。我扒拉着碗里的“俏头”,生怕放过了一根肉丝。昨晚的炒肉丝,早上热了一次,因为我起晚了,便再热了一次,表面的芡粉已经完全褪去,肉丝本身的水分也已经收干,俨然是干煸肉丝的味道,再配上一碗刚起锅的“油炒饭”,愣是把香味翻了个倍。
一碗饭下肚,我已经回魂一半,还有一半是没吃饱。只要有精神了,翻箱倒柜弄点吃的,倒也难不倒我,外婆放在二楼窗户旁边的坛子里“封印”着许多吃食,用塑料袋裹了棉布堵上,再压着盖子防止“走气”,以免“回潮”。我打算先去洗漱一下,然后在那里“闭关修炼”一个时辰,补补“元气”。给爸爸的电话也不必再打了,他可能已经忙得忘记我了,妈妈更是不必找,她曾经看到过我受伤的小腿上大片的伤口,惊恐地捂住眼睛,叫我赶紧走开,不要吓到她。
外婆的美食坛子,放在木制大衣柜侧面的墙角里,进门是看不见的,里面有猪油玫瑰米花糖、藕粉、芝麻糊、高丝、麻秆糖、牛皮糖和各种各样的糖果。外婆在房间里的时候,我不敢去翻。不只我,我妹也不敢,却也一直惦记着。这一次我是“光明正大”地翻,因为我的理由很充分,我饿得只剩半条命了。我妹自然也“顺理成章”地守在旁边,她表示要照顾生病的姐姐。但是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故意生病逃避上学或者骗取大人的糖果和同情,我不懂何为血糖,只当是贫血,可以断定的是,一定和在连续两天的桌席中没有吃米饭有关系。关键时候,是幺孃逼着我吃的那半碗肉丝和米饭拯救了我。
想到这里,我和妹妹说,“你妈凶是凶,做菜还蛮香!她有时候还会用糖水煮荷包蛋。”“哈哈,算了吧,平时我家厨房桌上就一碗菜,苦瓜炒回锅肉,星期一炒好,吃到星期五都不变。”我妹说话的时候跟我不一样,即使很鄙视某件事情,她也会尽快收起那个瘪嘴的动作,换之以哈哈大笑。她笑,就基本代表这个问题不必再讨论了。怎么讨论,她还是会坚持自己的看法,看淡我试图扭转她的看法所作的一切努力。她的笑容里写着三个字,“别费劲”。
多年过后,可能她们都忘记了那半碗剩菜和那个早上。但是我从此把那碗剩菜放在记忆里了。我时常回味当年的饭菜的味道,在感恩和忆苦思甜之间来回定义食物的味道,也不时回想早出晚归、见不着面的爸爸,每天总是不能按时吃饭,一晃就是好多年。还有舅妈、二姨,为了节俭,总是大口大口吃着家里的剩菜,开水放几天也照喝,所幸身体都很好,很少见生病。她们说,心情好,比吃什么更重要。
(工作单位: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