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姜孝德

乘车赶船，我最讨厌别人手机的声音外放，你喜欢的段子未必人家就喜欢，你这是强迫别人喜欢你的喜欢。但是，那夜例外了，那人的歌声唤醒了我的回忆：“是谁错过了，岁月的岸，是谁留不住，风中的缘？海棠烟雨的传说，飘落在很久以前的春天……”听到“海棠烟雨”，我心里一惊！曾经的历史风景区，竟然还有人编起歌儿来唱？歌声有些压抑，旋律里面飘荡着淡淡的忧伤。这声音刹那间撞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一

大约是1975年，我顺长江南岸下行，曾回头看过烟雨凄迷中的海棠溪，至今犹记，临江的小桥上方烟雨弥漫，根本看不了多远。记忆中，我是从河滩过的海棠溪——一步一步踩着踮脚石过的。几十年之后，为了写这篇文章，我不仅读了大量的资料，还到海棠溪附近去转悠了许久，然而，一切都消失得那么干净，甚至连入江口的那段溪沟都被掩埋了。

海棠溪，是巴渝十二景之一的“海棠烟雨”所在地。海棠溪与渝中区的太平门隔江相望，上有黄葛渡，下有龙门浩。海棠溪，起源于立石沟，溪长十余里，溪水从山里蜿蜒曲折往外流淌，沿途汇聚了八条小溪的水，最终汇入长江。夏天，江水倒灌溪中，使小溪入江口一段变得颇为宽阔，仿佛是一个宁静的湖泊。

最早记录海棠溪的书是乾隆《巴县志》：“《通志》：在县南一里，山川坛侧，多植花木，渝人以为游乐之地。溪源出真武山，北流十里入江。按溪源出南城坪之山坞，流三里出江。《通志》误。详十二景。”《巴县志》纠正了雍正《四川通志》的错误，说海棠溪的水不是来源于真武山。这里说的南城坪，就是今天的南坪。

关于“海棠溪”一名的由来，同治《巴县志》说：“海棠溪，发端南岸山麓，寻源不远，极小溪也。其名为海棠者，或曰昔多海棠，以此为名。或又曰，盛夏洪流，大江灌入溪中，三五之夕，月光激射江波，喷发作朵朵海棠状，遂以名溪。两说相持，要皆臆造，无足取也。”就我个人而言，我更相信“昔多海棠”，《花谱》说“海棠喜湿润”，海棠溪两岸夹溪，水雾升腾起来，形成如雾似雨的“烟雨”，非常适宜海棠生长。再说了，当时那么多诗人游海棠溪都有写海棠的诗句，难道还有假？

我在查找资料的过程中，找到一张摄影大师毛松友于1938年6月拍摄的海棠溪。此时，江水倒灌到溪中，溪面非常宽阔，并且似乎也有“烟雨”，整个画面雾蒙蒙的。这张照片对于我们认识海棠溪有非常大的帮助。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毛松友只拍了海棠溪入江口一段，而没拍溪沟的里面。古人说，溪的两岸，美景如画，素练般的瀑布，沿崖而布，而毛松友的照片，溪的两岸是没有山崖的。

海棠溪至少在清初就有些名气了。著名诗人王士祯写有《蜀道驿程记》，他在重庆，曾渡长江，经龙门浩上涂山，他的文章就提到了海棠溪：“江滨积石中断如门，俗谓龙门浩……浩之上瀑布如练，数折入江，右即粉水，亦曰清水穴，穴右即海棠溪。溯瀑而上，石濑泓然，茆屋十馀，架固以居，略徇通往来。”

海棠溪名声大噪，得益于王尔鉴，他让其成了巴渝十二景之一。巴县县令王尔鉴每选一景，必定会献上一首诗，并且于诗前附小记，阐述他选中此景的理由，海棠溪入选的理由是这样的：“海棠溪在太平门大江对岸涂洞之下，左黄葛渡，右龙门浩，溪水出南坪山坞，沿壑带涧，曲折入江，江水涨时，兰桡轻棹直溯溪源，两壁石崖秀削，溪边昔多海棠，骚人每觞咏其间。相传，壁有蜀汉徐庶诗刻，没灭不能识。溪之右结为高阜，竹树阴森，时当春晓将暾，淡烟微布，细雨如丝，溪流映带，其山娟秀绰约，如嬓姬十五，闲立于素绢帷中，含睇微笑，烟雨神情，此山为独擅也，余每于署中望江书屋凭栏远眺，悠然神往。”

海棠烟雨之美，是烟雨加海棠！如果纯是海棠，天下何处无海棠？若单是烟雨，重庆四处有烟雨，但若二者相加，这就稀罕了。

二

海棠溪是个古码头，始于明代，为南岸五码头之一。因为有码头，重庆城的人就经常过江去玩，海棠溪也因此出了名。清代乾嘉时期，海棠溪成了旅游地，文人墨客接踵而至，此景进入巴渝十二景之后，前往游玩的人就更多了。许多人为它写了诗，让海棠溪留在了书籍中。

康熙朝，乡贤刘慈有一首《海棠溪》，颇有韵味：“清溪窈窕兰桡轻，荡入溪中烟水平。两岸海棠睡梦里，一村春酿香风生。儿童树底逐金弹，少妇楼头吹玉笙。乱后凄凉有明月，芦花处处渔歌声。”如此，田园牧歌式的宁静，让每个人都想走进这样的图画里。他在诗里说“两岸海棠睡梦里”，说明当时溪的两岸真有海棠。王尔鉴写的《海棠烟雨》，也还不错：“溪邃怜香国，山容映海棠。轻烟笼晓髻，细雨点新妆。娟秀宁工媚，幽清却善藏。每望望江屋，独立临苍茫。”在某种意义上说，诗人的诗为此景增添了文雅的气息。

今天，我们可以根据古人的诗歌，想象出春天的海棠溪：海棠溪两岸竹木翠绿，芳草满地，莺燕群飞，海棠花开似云如霞，摇曳在溪水两边，巴渝文人趋之若鹜，到这里来泛舟浮觞，吟诗作赋；春残夏近，海棠落花漂满溪面，此时来此伤春的文人似乎比仲春时节还多。嗨，真是“一片海棠艳如云，惹出几多伤心泪”。

海棠溪最美的时刻，是晨雾飘荡或者烟雨凄迷的时候。因为海棠溪两岸曾经有不少素练般的瀑布，因为瀑布、小溪、植物等散发出大量的水汽，而溪的两岸阻碍了水汽四散，于是溪上便形成雨雾。风来雾移，细雨如丝：若是海棠盛开的时节，海棠宛若十四五岁的美丽少女，掩隐在雨雾之中，神态娉婷，含情微笑，若隐若现，让人欲视不真、欲罢不能……文人如此的描写真让人怦然心动。

我一直觉得，一个充满诗意的地名，就是一个美育的工具。如果，你没有听过海棠烟雨、没有听过洪崖滴翠、没有听过缙岭云霞……那么，一定是一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