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罐鸡汤的约会

版次:011    2025年06月12日

□吴洛加

几天前老谢来电,说炖了一只鸡,邀请老朋友去喝几口汤。老谢以前做过一家特色菜馆的老板兼大厨,生意不错,小有名气。不料,没有扛过前几年的那波疫情冲击,淡出江湖,在郊区搞了个烹饪工作室,猫在那一亩三分地休养生息。放下电话,直觉告诉我,这个从不服输的家伙肯定琢磨出了什么招数,莫不是要重振旗鼓再度出山?

五六个受邀者都是餐饮界的老舌头。免了主客间俗套的礼数,在一张漆色斑驳的八仙桌落座,身边便是摆满瓶瓶罐罐的操作台,老谢与葛优同款的脑袋就在众人眼皮下晃来晃去。我留意发现,操作台角落有个古铜色铸铁柴灶,灶内木炭已成余烬,红而无焰,温柔地舔舐着挺着大肚子的陶罐。盖子捂得严丝合缝,看不出有啥特别之处。

老谢没带帮手,独自穿梭于桌前与灶上。几盘精致小菜围成梅花状,他从柴灶上端来那口陶罐放在花蕊位置,无须猜便知这就是今天的主菜:鸡汤。

揭盖,热雾裹着浓香冲天而起,大家纷纷翕动鼻翼,表情兴奋起来。每人盛了一碗,鸡块乳白,汤汁则浓稠如琥珀。除了勺子轻响和吮吸声,席上无人言语。少顷,有两人站起,头挨头凑近罐口细细打量,相互交换眼色,点点头。首座的一位老者沉吟良久,指着碗中物问老谢:“这汤汁酽得可以挂碗,闻不出丁点鸡精味,恐怕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鸡汤吧?”议论声中有人喟叹:“好多年没有喝到这样纯正传统的鸡汤咯。”听得出是发自内心的赞许,并无逢场作戏的吹捧。

老谢长出一口气,撩起围裙揩揩手,解笑着解释:“只是一罐墨鱼炖鸡而已。鸡是现杀的农家土鸡,墨鱼则是徒弟送的海产,食材普通得很,算不得稀罕品。”偏有人较真,追问单纯的鸡与墨鱼如何能炖出这般滋味?老谢这才轻描淡写地道出了其中的玄机:“鸡用高汤炖了4个小时。”众人大惊,目光集中在陶罐上,桌上又响起勺子与碗底触碰的声音。有人大声道:“老谢,你用心良苦,不计成本待客,太客气了嘛!”

高汤?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现在还有多少厨师懂得熬制高汤?有多少店家舍得用它做菜?盯着碗中那温润如玉的汤汁,不由得想起40年前的一件旧事。那时我供职于重庆某餐厅,杨姓厨师长有次奉命烹制高档川菜接待贵宾。他提前三天准备,采用老母鸡、猪筒骨、五花肉、猪皮、火腿、干贝、鸡脯茸等食材熬制高汤,其程序繁复到令外人眼花缭乱。出菜当日,杨厨师长因有急事离开了厨房一会,回来后发现灶台上那盆耗用了十几个小时的高汤不翼而飞。他遍寻不着,厉声问怎么回事。一个才进餐厅几天的学徒娃嗫嚅道,刚才打扫灶台,以为是没用的清水,顺手倒进了下水道。杨厨师长像是失了魂,愣了片刻,突然操起炒勺,“啪”的一声拍在那闯祸者头上,怒吼直冲房顶:“打你,要的是你给老子长记性!”那年月餐厅厨头很少不用炒勺教训徒弟的,行规使然,被敲打者不敢吭声。

老谢花4小时用号称“川菜之魂”的高汤炖鸡,技出惊人的背后,似乎透出对眼下工业化、快节奏烹饪现状的反叛意味,估计也想听听大家的评鉴,为他重出江湖给些点拨。众人纷纷对这罐久违的鸡汤给予好评,末了却异口同声忠告:“老火高汤的成本太高,偶尔为之倒也无妨,每次这样干的话肯定不划算,客人虽然竖大拇指,但谢老板你可是亏不起的哟!”

老谢连连点头:“开店哪能不算经济账呢,我今天的真实想法是向前辈们请教,想用事实证明老祖宗传下来的烹饪技法不会过时。我总认为,世上没有做不好菜的厨师,关键看他是不是有匠人之心和匠人之德。”

席终人散,我却有些不甘,次日追着老谢继续挖掘那罐鸡汤的奥秘。老谢便和盘托出了想法与做法。炖鸡的铸铁柴灶,是他高价淘得的日本茶炉,洋为中用进行了改造,炖汤效果远胜燃气灶,热源温柔且均匀地包裹陶罐腰线以下,让汤汁始终处于“鱼眼泡”的微沸状态,食材成熟而汤汁不减。至于选用无烟木炭为燃料,老谢认为可以精确控制火候,灵感来自儿时观看的也是大厨的父亲炖蹄髈。老谢感叹:“重庆人家从前喜欢用柴灶做饭炒菜,吃起来特别香,这种感觉现在只有去乡村老厨房才找得到了。”

老谢并不隐晦这罐鸡汤所表达的烹饪观:“墨鱼、土鸡、高汤各美其美,我用柴火与时间,完成了它们美美与共的精彩。世上哪有纯粹的传统哦,无非是把心里的讲究变着法子焐热罢了。”

我忽然明白:这罐鸡汤蕴含了一个匠人用时间抵抗浮躁的执着,融合了他对经典的致敬、对烹饪未来的思考。可喜的是老谢并不孤单,越来越多守正创新的匠人们,面对席卷餐饮江湖的工业化浪潮,不改初衷,顽强追寻真正的味觉复兴,甘愿守着一炉炭火,把“不划算”的讲究熬成汤做成菜,让现代人在尝到第一口时会心尖发颤。老谢的汤罐里漾动的岂止鱼眼泡,分明是传统在时代沸水里打着旋儿,期待与懂得的人来一场关于匠心的约会,领略时间本真的味道。

(作者系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