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老牛

版次:011    2025年06月16日

□林烁

我家有一头老牛,从我小的时候它就在牛棚里,每天跟着爷爷去地里耕作,往来时沉默无语,那双古井无波般的眼睛颇有灵气,每次与它对视,我都觉得它是一个智慧的生灵。它闲暇时在牛棚里散漫地摇着尾巴,驱赶着蚊蝇,姿态放松,简陋的牛棚仿佛就是它的归宿,它别无所求。有时为了哄哭闹的我,爷爷抱我去看它,它也抬头看我,不知怎的,我觉得它的神态居然有一丝好奇。长大后我想起此情此景,总认为两个赤诚的生命,在那一刻得到了共鸣。

而在我的记忆里,爷爷也像一头老牛,踏实能干,沉默少语。他在夏天的大太阳底下耸动着鼻孔,喘着粗气,从一茬茬庄稼里面抬起头来,抹一把脸上流得横七竖八的汗水,又把腰深深地弯下去,如一头老牛一般缓慢前行……牛总是陪伴着他,走在他的前面,拖着沉重的犁,两个深色的影子,在日光下模糊了一地。

其实爷爷很爱惜这头牛,平时都会割最鲜嫩的草给它吃,也会在农余给它洗澡,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跟老伙伴聊天一样,说说地里的庄稼,说说家里的子孙。村里的孩子很多都是放牛娃,爷爷却不放心我去放牛,经常要自己去。我曾经远远地看着爷爷跟在牛的身后走进草地,头顶是深秋的天空,干净澄澈,空气却已寒凉。身旁有几棵柿子树,火红的柿子挂在树梢,红彤彤一片。那幅画面热烈而寂寥,矛盾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就像爷爷和他的牛,明明已经颇具年岁,却在这个闲适的下午,在他们独特的相处中,回到最轻松的状态。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生灵能够最了解爷爷,那一定是这头牛。虽然它和爷爷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十一二年,但这十年出头的时间里它伴着爷爷走过丧妻、丧子的过程。面对一个稚子,强忍悲痛扛起生活重担的爷爷只能对老牛吐露心声。这头牛和爷爷晒着一样的太阳、踩着一样的泥地、流着一样的血汗……所有的一切都有共通的语言,相伴前行的影子互相交叠。老牛是爷爷,爷爷也是老牛。

可是纵使这头牛再通人性,它也不可能拥有人的寿命。一只耕牛,也不过十余年的寿数,更何况它日日操劳,也终于到了油尽灯枯之时。那天爷爷很清楚地察觉到老牛的不对劲,拉了拉绳子牛不走,他就捧着牛头看了看,忽然很仓皇地别开了眼。而后又拿了一把肥嫩的草喂牛,可是老牛已经不吃了。我第一次在爷爷的神情里看出呆愣,他仿佛极无措一般,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其实按照正常的流程,这时候该叫牛贩子来买牛了,因为此刻牛还活着,卖去屠宰场,还能卖个好价钱。但我和爷爷谁也说不出这话,两人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爷爷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仰头叹了口气,转身出门了。

老牛最终还是被牛贩子买走了,陌生人来牵它时,它有些暴躁地撅了撅蹄子。牛贩子的鞭子要抽到它身上时,爷爷给拦住了,他抚摸着牛头,流连牛角和牛鼻之间,一下子掉了泪。牛就这样安静下来,好像无数个日子里它被爷爷牵去劳作那般,一步一步随着牛贩子出门去了。

院子里空空的,牛棚里还有老牛的气息,十岁出头的我第一次明白,这世间确实有爱和理解是能够超越种族的,这源自日日的相伴,源自于孤苦心灵的寄托,源自老牛和爷爷双目对视的那一个瞬间,都足以感天动地。在以后的人生里,无论处在怎样的境遇,我的心里永远都有一头老牛,沉默且坚定地耕耘着我的心田。而爷爷的那滴泪,仿佛化作无数甘霖降落在我的心间,让我的心永远莺飞草长,花果香甜……(作者系广东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