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6月17日
□砚秋
车轮刚碾过平凉的烟尘,小舅的电话便追了上来。听筒里是他爽朗的声线,裹挟着海风的邀约:“咖啡都磨好了,就等你们来!”旅途的倦意尚在筋骨间流连,我们忙不迭应承,又将相聚之期定在端午后的华亭。
翌日清晨在摸索中流逝。车轮再次滚动,驶向华亭。眼前的路径,已与十多年前的记忆判若云泥。车窗外,悠闲旋转的风车群与沉默耕耘千年的赭红梯田遥遥相对,一个指向未来,一个深扎过往,在这片被新路唤醒的土地上,构成一幅古老与现代毫不违和的图画。不过一小时光景,华亭的轮廓便已在望。待我们寻至饭店时,日头已近中天。
小舅一家早已候在门前引颈张望。人影晃动,当先大步流星迎上来的,正是小舅。他身形不算高大,却自有一股气度,一件半旧的棉麻衫随意挽着袖管,露出晒成小麦色的结实手臂,笑声未至,那股混着阳光的豪气已扑面而来。紧随其后的舅妈,一身简洁裤装,身段柔韧似柳,虽已退休多年,岁月却仿佛格外眷顾,白皙的面庞上,那对深深的梨涡随着笑意漾开,如同盛着蜜饯的瓷盏,那和煦可亲的面容,让人不自觉地就生出几分舒适的亲近感来。“可算到了!路上顺当吧?”小舅蒲扇般的大手沉沉拍在我肩上,力道厚实又带着亲昵的热度,温热的手掌携着暖风拂过臂膀,那瞬间的触感,竟也带着人间的甜味。
烤全羊的浓香扑面而来。难怪小舅一再确认时日,原来是要将这全羊提前腌制入味再上烤架。恍惚间,钢叉上金棕色的全羊兀自滴落油星,落在炭火上滋啦作响。小舅手持长柄尖刀削肉,刀刃过处,羊排如书页般翻开,露出里头雪白温热的章节。
酒过三巡,小舅的面庞泛起红光,更显豪气干云。他端起斟满白酒的玻璃杯,手臂一扬,酒液在杯沿激荡起小小的浪花:“干了这杯!一路辛苦,到家了就得敞开了吃,撒欢儿喝!”那酒杯碰撞的脆响,混着他粗犷的笑声,仿佛能震落梁间的微尘。我们被这毫无保留的热情裹挟着,也学着端起酒杯,任那辛辣滚烫的液体一路烧灼下去,暖意瞬间在四肢百骸奔腾开来——这是陇东高原的烈性,亦是西北汉子待客最赤诚的滚烫心肠。
宴毕。带着微醺转场至小舅茶室。牌局未启,他却自茶台后的里屋变戏法般端出一盏琉璃杯来。浓褐的液面浮着细密的棕沫,热气释放着浓浓的焦香,却分明又融进了此地炭火的暖意。“尝尝,新西兰全套(咖啡+牛奶+巧克力)。”他眼里跳动着狡黠的光。我啜饮一口,苦醇之后竟回旋着奇异的甘甜,厚重如陇东高原的泥土,又带着远方岛屿的海风气息,奶泡未划出的理想弧度在欢乐声中碰撞着琉璃杯时荡漾在上翘的嘴角。
这盏冠以姓氏的褐色琼浆,自此成了情谊的图腾——它凝缩着这片土地的呼吸与脉动,底层是烙着炭火羊排的北地至味,响着掼蛋甩牌的酣畅呼喝,那是黄土高原千年血脉里奔涌的热烈与质朴;上层却浮漾着新西兰岛屿的焦香与海风气息,如同这条劈开山岭的新路,悄然引入的远方清芬。小舅以他莽撞又赤诚的亲缘之力,完成了一场微型的生命炼金:用羊排的丰腴淹没碗碟,用十三载陈酿点燃肝胆,最终,竟用这异域的褐色琼浆,将正午阳光的慷慨、跋涉而来的仆仆风尘,乃至这古老高原面对新潮流的从容笑纳,都融淬成了盏中沉甸甸的蜜意。
饮尽杯中最后一口回甘,仿佛也饮下了这方水土在时代流转中愈发醇厚的生机——它未曾割舍盘山路上的烟尘记忆,却已欣然拥抱风车旋舞、新路如练的崭新图景;它深扎于陇东烈酒般的滚烫情义,亦能敞开胸怀,让远方咖啡的焦香,在此地炭火的暖意里,找到最熨帖的归宿。这杯“曾氏咖啡”,正是这生生不息、兼容并蓄的亲情与乡土,最温热而隽永的注脚。
(作者系四川省泸州市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