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6月20日
□殷强
我的老家,深藏在渝东北群山褶皱里一个偏远的村庄。山高坡陡,地势崎岖,每年随父母归乡的路途,总如一场小小的跋涉。记忆深处,必经一块硕大的石盘。每当微风拂面,那块石盘以及石盘上蜿蜒的步道,便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因为,那里承载着我对爷爷最深切的怀念。
相传,那块石盘是女娲补天时遗落在人间的灵石,历经岁月洗礼,静卧于此。爷爷曾讲,我的祖上是在“湖广填四川”时期迁徙至此。当曾祖跋涉到石盘前,眼前豁然:石盘前,小溪潺湲,清澈见底;石盘后,小山伫立,绿意盎然;山石之间,一块空地平整开阔。曾祖一见倾心,便在此落脚,建起川东风格的木列房子。从此,家族在这里繁衍生息,才有了爷爷、父亲、伯伯等一大家人。
几十年来,石盘早已成为爷爷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在石盘上晒谷子、晾粮食、铺被子,十分便利。同时,石盘也是家里通往外界的必经之路,虽没有步道,但爷爷这辈人在石盘上走了几十年,早已熟悉每一处凸起与凹陷,即便没有步道,也能行动自如。
父亲十六岁那年,通过招工去修湘渝铁路,后来被安排在乡镇工作。我自幼就在场镇长大,每次跟着父母回老家,经过石盘时总提心吊胆。没有步道的石盘表面光滑,但我走在上面总是小心翼翼,双脚打滑,几乎每次都会摔跟头。这让爷爷默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那时,爷爷已年逾古稀。年轻时一场久咳未愈,渐渐熬成了“肺气肿”。即便如此,他一手竹器编织手艺依旧精湛。背篓、簸箕、竹盖……寻常农家的竹器他都信手拈来。每逢赶集日,他背着自己精编的竹器到镇上售卖,换来的微薄收入,总是最先补贴家用。只是,每当他俯身编织,沉重的喘息便如拉风箱般艰难。或许是深知自己身体每况愈下,为了让孙子下次回老家不再摔跤,爷爷毅然放下手中的竹器活儿,拿起工具,决心要在石盘上凿出一条步道。
那是1995年的严冬,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雪花,灰蒙蒙的苍穹仿佛失去了生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那时,家家户户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春节忙碌,杀年猪、熏腊肉,空气里弥漫着对团圆的期盼。然而,爷爷对此却置若罔闻。他不顾凛冽的寒风和病痛的折磨,在冰冷的石盘上,每天手持铁锤和铁钎,一锤一凿,叮叮当当,坚持劳作两个多小时。铁器敲击石面迸出的火星,是灰暗冬日里唯一的亮色,也是他心头不灭的念想。
经过四十八个冬日的努力,一条长逾两百米、八十余级的石梯,终于倔强地爬上了光滑的石盘。1996年春节,我跟随父母回老家。踩着那新凿的、略带粗糙棱角的石梯,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到了老家门前。爷爷倚在堂屋的门框上,嘴里叼着那杆熟悉的“叶子烟”,烟雾缭绕中,望见安然而至的孙子,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久违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然而,春节刚过,爷爷的肺气肿恶化为肺心病,在老家那间木列屋里与世长辞。弥留之际,他浑浊的目光似乎仍望向老屋外,喃喃自语:“那石梯……要是再多凿几步……走起来就更顺当啰……”
如今,我早已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老家也修建了村道,直通家门口,石盘上的步道渐渐少有人走。但每次回到老家,我总会踏上那条石盘步道——因为那里,不仅有一步步凿出的石梯,更有爷爷在生命最后时光里,用爱与牵挂铺就的“防摔”之路,承载着最温暖、最珍贵的回忆。
作者单位:重庆市广播电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