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07月01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周廷发
飞机昂首直冲云霄的刹那,大地如潮水般退却,仿佛一匹被风卷走的绸缎。城市缩成方格,河流如遗落的丝线,山脉则化为布帛上渐淡的褶皱。视野渐次模糊,最终皆沉入云海之外。云海,原来正是天空为大地拉上的帷幔,遮蔽了烟火人间,酝酿着一场天地间的大戏。
机身之下,云海无垠。这浩渺的云海,并非一味混沌。薄者轻盈如纱,丝丝缕缕在日光里游弋,被阳光镶上绯红的柔边;厚者洁白如新雪、堆积如山岳、奔腾如江河,又或如万马踏空。日光慷慨倾泻,给银白的云层涂上金辉,云海便瞬间燃烧起来,鎏金熔铁般滚涌不息,斑斓如晚霞般铺陈于天际。偶尔云隙裂开,大地便在脚下豁然洞开:绿洲如翡翠,梯田如大地层叠的指纹,青纱帐如绵延的绿涛。更令人屏息的是高原赤红的脊背,如大地裸露的筋骨,在云影明灭间浮沉,无声诉说着洪荒之力。
机身之上,穹宇澄澈如洗。日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这浩荡的光明,使云层不再是混沌的堆积,而成了光的雕塑与色彩的熔炉。云絮边缘被镶上耀眼的金线,厚密处内蕴着柔和的橘红与淡紫,仿佛有无数透明的魂魄在云朵深处燃烧。天,蓝得纯粹,蓝得深不见底,飞机便在这无垠的蓝与浮动的白之间穿行,如一枚银梭,编织着稍纵即逝的壮丽。
我不由得屏息凝望,手指不自觉地贴在冰凉的舷窗上,仿佛要触摸那流动的光影。这并非我第一次在云端俯仰,然而每一次,云海的幻变与大地偶然的袒露,都如新生的奇迹般撞击着心灵。多少次,我在这云涛之上,俯瞰过西双版纳雨林那翻涌的、浓得化不开的绿,仿佛大地在此处吸饱了水汽,酣畅淋漓地呼吸;眺望过海南岛外,碧海与长天在极目处相接,渺渺茫茫,分不清是海映着天还是天融着海;西北的黄土高原,沟壑纵横如老人深刻的皱纹,无声地诉说着风沙与时光的雕刻;内蒙古草原在视野里铺展成一张无边的绿毯,令人错觉纵马其上便能抵达天边;更有西藏的茫茫雪域,晶莹冷冽,是大地向天空举起的、最接近永恒的冠冕。每一次俯瞰,都像在阅读一卷无字的天书,每一处风景,都如一枚滚烫的印记,重重烙在记忆的版图上。云海翻腾,裹挟着这些斑斓的印记,也裹挟着旅人的思绪,一同飘荡在万米高空之上。
此刻,机身平稳地航行在这片光的海洋中,一种奇异的寂静笼罩了我。喧嚣的尘世已被彻底隔断在云层之下,云海之上,唯有天光云影共徘徊。这澄澈的境地,使人不由得心游万仞。云海幻化,如历史烟云奔涌眼底——昔年徐霞客筚路蓝缕,芒鞋踏破千山万岭,其视野不过方寸之间;张骞通西域,驼铃摇碎大漠孤烟,所仰望者不过头顶一片苍穹。千载之下,我辈何其幸哉!端坐于万仞之上,以鲲鹏之眼,一日看尽山河表里。云卷云舒间,仿佛时空在折叠,古人的足迹与仰望,与今人的飞跃与俯瞰,在无形的维度上交叠、对话。这云海,不仅是水汽的升腾,竟也如时间之海,浮沉着无数仰望星空、叩问大地的灵魂碎片。
飞机微微倾斜,开始下降。金色的云层渐渐变得厚重,仿佛被巨大的、温暖的绒毯覆盖下来。云朵开始显出清晰的边缘,继而互相粘连、堆积,缝隙里重新窥见人间烟火——阡陌纵横,屋舍俨然。那被云海暂时掩去的大地,正以一种温厚而坚实的姿态,重新迎接着我们。每一次下降,都如同从一场宏大而虚幻的梦境中缓缓醒来,双脚即将重新踏上这厚重而真实的土地。
我热爱这无垠的蓝天,它是梦想得以舒展的画布;我更珍视这变幻的云海,它是连接大地与星辰的津渡。它们并非仅仅是旅途的风景,更是灵魂得以短暂出离尘世、获得飞翔的羽翼。在云海之上,在俯瞰与遥望之间,生命仿佛挣脱了惯常的桎梏,显露出其原本蕴藏的、近乎无限的可能与辽阔。云海是液态的天空,而我们,是那偶然乘着气流飞起的种子,每一次短暂的翱翔,都为了最终更深沉地扎入广袤的土地,抑或,更坚定地仰望永恒的星空。
云海深处,蕴藏着无数人间难以描摹的奇迹。它既是天空无字的诗行,也是大地无言的倒影,更是我们匆匆过客心中,那一片永远翻涌不息、通往无限可能的辽阔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