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坡那棵老鹰茶树

版次:010    2025年07月02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王治刚

西南地区有一种不寻常的茶树,人们叫它老鹰茶树。说它特别,主要因它长得很高大,又不择生长的土壤。在我家后山坡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就生长着一棵老鹰茶树,差不多有5米高。从我记事起,它就独自立在那儿。日复一日,与风霜为伴;年复一年,与雨雪为友。

一棵茶树生存的最大价值,莫过于得到采茶人的青睐,而春芽又是人们的最爱。在我童年时,每年清明前后,母亲就会到后山坡采春芽。天刚亮,她就出发了。可等她拎着竹篓来到树下,低处的芽早被采光了。剩下的新芽都在树尖上,晨风中,卖弄着婀娜的身姿。母亲只好搬来那架三条腿的木梯,我蹲在底下用肩膀顶着梯角,看她踩得木梯“咯吱咯吱”响,左手攀着树枝,右手飞快地拧下芽头,“簌簌”地掉进竹篓里。不一会儿,竹篓就满了。母亲用手往下按了按,直到再也装不下才罢手。

接下来就是做茶了,做茶的讲究少。母亲把鲜叶摊在竹匾里,路过时就翻一遍,叶子在她手里“沙沙”响,像搓洗红薯淀粉。晒茶不能暴晒,得搁在屋檐下,让太阳斜斜地照,风轻轻地吹。隔壁王婶说:“这茶是喝风长大的,急火烤不出山味。”晒上三两天,叶子蔫巴巴的,母亲就坐在门槛上揉茶,手掌在簸箕里转圈圈,揉出的茶汁染黄了指尖,闻着有股清苦的香。

煮茶得用土陶壶,壶是祖上传下来的,壶身刻着模糊的纹路,倒茶时“呼噜呼噜”响。山泉水烧得冒白气,往壶里一冲,茶叶在水里打旋儿,先是飘出股樟树香,接着就漫出股烟火气。头口茶喝着涩,像咬了口生板栗,咽下去却回甘,喉咙里凉丝丝的。下地的汉子从我家路过,都要喝上一碗,然后把粗瓷碗往石头上一搁:“这茶比二锅头还带劲!”

冬天,火塘熏茶是件热闹事。父亲砍来新枝,把茶叶串成串,吊在火塘上方的吊钩上。夜里烧火煮饭,青烟裹着松木香往上蹿,把茶叶熏得油亮。熏好的茶装在铁皮罐里,能存一整年。下雪天围着火塘喝茶,茶汤酽得能挂碗,喝一口浑身暖烘烘的,比盖三床棉被还舒坦。老辈人捧着碗叹气:“当年走夷方,就靠这口茶撑着脚力。”

如今,城里的茶馆越开越多,玻璃杯子里泡着嫩芽,透亮得像工艺品。可我总觉得少了点啥——没有木梯摇晃的吱呀声,没有火塘熏茶的烟子味,连茶叶在壶里翻滚的声音都不一样。有次在商场看见卖老鹰茶的,包装上印着“山林秘境”“古法工艺”,买回家一泡,涩得直皱眉——到底不是后坡那棵老茶树的味道。

前段时间回老家,邻居阿婆在采那棵老鹰茶,她说每年都会采一轮。她腰弯得更厉害了,但动作仍旧那般麻利。我接过竹篓帮她递叶子,指尖触到嫩芽上的白绒,还是当年那般香嫩。母亲到城里后,已很多年没回老家采茶了。我想,有人年年采摘才好,这棵老鹰茶树才能恒久地彰显它的价值,也才会越活越有精神。山风掠过树冠,满树叶子沙沙作响,像在说些老辈人的故事。

这茶树,年年抽新芽,年年被采摘,可根还在这片贫瘠的山坡上扎着,就像山里人的日子,苦甜都泡在这碗茶里,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