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爷爷洗澡

版次:011    2025年07月02日

□邹景高

花洒嗞嗞吐着白雾,黄昏的光斜插进浴室,在地砖上漫成一条浑浊的河。我搓着爷爷的后背,突然触到一块凹陷的坑——他的左肩胛骨下方卧着道月牙形疤痕,被水浸泡得发亮,像一枚包浆的老铜钱。

“这是孟良崮战役送给我的礼物。”爷爷突然开口,水珠顺着皱纹流进嘴里。1947年夏天的硝烟在他喉头翻滚:18岁的他背着电台穿越火线,弹片钻进肩膀时,他正念着电报密码。血把军装泡成咸菜色,卫生员拿烧酒浇伤口的嘶鸣声,他觉得比沂蒙山头的鹞鹰叫还尖利。

我往爷爷背上撩水,疤痕在皂沫里若隐若现,恍惚间看见年轻的脊背在战壕里蜷成虾米。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往右腰探:“摸到这条‘蜈蚣’没?上海巷战时,砌墙的砖头‘咬’的。”指尖下的皮肉凸起蜿蜒沟壑,让人想起博物馆里生锈的子弹头,在玻璃柜里沉默地吐露往事。

热水器发出咕嘟一声,恍若遥远处传来的冲锋号。爷爷颤巍巍站起,水帘顺着嶙峋的肋骨奔涌,更多伤疤从老年斑里浮出:小腿肚的“梅花坑”是渡江木船崩裂的钉眼,脚踝的灼痕源于哑火的手榴弹……我递毛巾的手悬在半空,突然意识到正在擦拭一本活体战史。

窗外的玉兰树沙沙作响,像无数褪色的电报正在风中译码。在浴室镜子上氤氲的水雾中,18岁的士兵与96岁的老者叠印在一起——他背上蜿蜒的沟壑,至今仍流淌着1947年的月光。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