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07月04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刘茂平
家乡盛产包谷,被称为包谷窝窝,流行着一句话叫“金窝银窝,不如包谷窝窝”。那年正值我的暑假,漫山遍野的包谷林在阳光的炙烤下开始枯萎掉包,顺着热风摇曳,仿佛在向农人招手——“快点收获吧”。
坡上包谷地里,母亲正在掰包谷,她熟练地将包谷壳撕开,握住包谷用力一掰,“啪”的一声,满尖的包谷便从根部折断,然后反手扔进背上的背篼里。林间高处,布谷鸟不停地啼叫:“包谷、包谷……”斑鸠也懂农事,这山唱来那山和:“忙得很啰……忙得很啰……”村子里家家户户、大人小孩都在忙,碰面互相不说话,完全沉浸在忙碌的氛围中,整个山坡回荡着“劈啪劈啪、劈劈啪啪”掰包谷的声音。
父亲要把地里掰的包谷挑回家。他赤着上身,光着脚板,腰间拴一条汗帕子,古铜色的皮肤不沾汗,头上、身上的汗水直往下流。每次挑着满满一担包谷,行走在山间小路上,步子轻快又稳健,不用换肩,丰收的喜悦替代了身体的疲劳。黄的白的包谷在房前的晒坝上堆成了小山,年景好,人勤快,贫瘠的石骨子土才有这样的收成,那座小山是一年的生计,包谷粑、包谷羹是一日三餐的主食。
劳累了好几天,地里的包谷全部运回来了,摊在晒坝上晒,担心下雨,傍晚又忙着运进堂屋,堆了满满一间屋,而每一个包谷,都要用双手把包谷籽抹下来,在我看来简直就像“蚂蚁啃大象”。抹包谷先用锥子把包谷凿掉一路,顺着路子抹起来省力,包谷籽在双手间欢快地掉落在箩筐里,然后将包谷芯扔向一边,白天和夜晚不停歇,手掌也磨出了茧子。后来有个发明,将胶鞋反套在倒放的长凳腿上,在鞋底齿印上磨擦包谷,包谷籽轻松脱落,果然省力又省时,一切都是原始的操作。夜晚抹包谷通常在晒坝上进行,借助星星点灯,这样可省下电费,那时候还刚刚照上电灯,省下的电费差不多够我读中学的学费了。
抹包谷的时候也不会那么烦躁。空闲的邻居也来帮忙,大家一边抹包谷一边摆龙门阵。大人们讲《天仙配》《白毛女》,也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还头一回晓得包谷叫做玉米的来历。相传有位皇帝进山狩猎迷了路,找不到吃的,来到一农家,农夫家中也没有什么好吃的,给皇帝煮了一锅包谷羹。皇帝饥饿难忍,吃了一碗又一碗,称赞好吃好吃。吃饱了问农夫才得知是包谷做的,皇帝觉得包谷不好听,就御赐了“玉米”这个名,“玉米”确实好听多了。临近半夜,故事讲完了,抹包谷的手也不听使唤,眼皮都撑不开了,大家才上床睡觉,草屋顶上老鼠“吱吱叽叽”地叫,一点也不影响睡眠。
清晨总是跟忙碌连在一起的。一大早,要将抹下来的包谷籽挑到晒坝上晒,晒坝晒不下,还要挑到几里外的石坝上去晒。父亲均匀地把包谷籽摊开,让每粒包谷籽充分接受阳光的炙烤。我负责值守,防止鸡鸭小猪那些糟蹋粮食,用竹响篙驱赶它们,往往弄得鸡飞狗跳的。天有不测风云,往往在午后,突然从东边飘来黑压压的云层,“快点抢偏东!”父亲边喊边拿起刮刨,迅速将包谷籽收拢一堆,一家人扫的扫,撮的撮,抬的抬,不一会儿瓢泼大雨就来了,有时来不及把包谷籽收进屋里,只好眼睁睁看着包谷籽浸泡在雨水中,父亲和母亲赶紧用毯子将包谷籽堆围住,防止被雨水冲走。一个钟头不到又雨过天晴了,老天爷总是这样捉弄人,还嫌人们辛苦得不够。
过了几天,晒坝上响起了风车尖细而欢快的歌声,整个村庄弥漫着包谷籽特有的清香,晒干的包谷籽用风车吹净,被装进屋里的那些坛坛罐罐,终于颗粒归仓。
就像赢得了一场战斗后的休整,掰包谷、担包谷、抹包谷、晒包谷那些艰辛无疑都是值得的。母亲特意从灶台上取下半块腊肉,用菜刀仔细刮洗烟尘,放进锅里煮,我守在灶旁,生怕那块肉会飞走似的,腊肉熟透后捞起放在菜板上,肉还很烫,母亲切肉时还不时吹一下手指。那天难得吃回腊肉,算是对丰收的庆祝了,吃罢晚饭,一家人惬意地躺在星空上歇凉。
仰望星空,星星就像撒在晒坝上的包谷籽,黄的白的,晶莹璀璨,他们眨着眼伴我进入了梦乡。我梦见父母还有那些农人,他们都是天上的星星下凡,在包谷窝,创造着包谷籽般的生活,黄的似金,白的似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