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07月07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向军
老远,就看见一个蹒跚的身影在烈日下的茶埂间浮动。热浪像无数条隐形的绳索,将整座茶山捆得密不透风,地面蒸腾的热气翻滚如跳动的火焰。友国摁下车窗,热浪瞬间灌了进来,他探头望了一眼便迅速缩回:“是他,远幸叔!”
车刚停稳,我们仨便朝着那株半人高的茶树走去。远幸叔斜倚着茶树,重心全压在左腿上,身子像被无形的手抻得笔直。见我们过来,他恬淡的目光里泛起细碎的光。友国快步上前扶住他的左肘,他却腾出右手与我相握——左手掌心摊着的茶叶嫩芽在阳光下泛着玉色,先在我们眼前轻轻一晃,随即凑近鼻尖深吸,指节一弯,那片嫩芽便落进嘴里。嘴唇翕动间,仿佛有清苦的香气顺着微风飘过来。
“再这样晒下去,这坡茶叶今年怕是要绝收了。”远幸叔缓缓转身,右臂在面前画了个半圆,将整坡梯状茶山揽入怀中。阳光正顺着他的指尖滑向茶丛,那些卷曲的叶片忽然让我想起《万历野获编》里的记载——500年前,就是这样的叶子,让朱元璋宁可斩了驸马欧阳伦也要守住,让西藏僧人绕道千里也要寻来。
无论如何解释赶路的缘由,远幸叔都执意要我们去家里坐坐。“大老远来,喝口我泡的口粮茶再走。”他一瘸一拐地领路,痛风的右腿每落一步,都像在叩击大地的脉搏。“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他自嘲着,指节叩了叩膝盖,“偏在天干物燥的节骨眼上,这老毛病又犯了。”
远幸叔的家,在山湾里的仙溪保,属四保贡茶的核心地界。穿过茶梯间的小径时,我忽然明白这片土地为何被叫作“仙溪”——嘉庆《安化县志》里说,这里的溪水流过之处,曾有仙人隐居。偏房被隔成两间,里间灶台的烟火气与外间实木家具的香气混在一起,桌上几套茶具泛着温润的光。远幸叔烧水的动作因痛风有些迟缓,指尖却精准地掠过茶荷、茶匙、公道杯,活像在操作一套精密的仪器。这让我想起光绪年间的《大桥保贡茶册》,那些记载着向氏先祖制茶的字迹,仿佛正从他指缝间渗出来。
“祖祖辈辈都跟茶叶打交道。”远幸叔将第一泡茶汤注入公道杯,琥珀色的液体里浮动着细碎的光,“打我四岁起,就在黑茶作坊里钻。”他说这话时,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那些弥漫着茶香的岁月。鲜叶采摘要赶在谷雨前的晨露里,杀青的火候得像掂量黄金的成色,揉捻的力度要恰好让茶汁渗出却不破叶膜,渥堆时的湿度要像呵护初生的婴儿——这些从明代就定下的规矩,在他口中轻描淡写,却字字都带着分量。
“你看这茶梗里的金丝。”远幸叔捏起一片叶底对着光,“当年朱元璋喝的,就是这样的芽尖。”我忽然想起孙国基在《中国黑茶之乡》说过的话,四保贡茶的二十二斤芽尖,曾是要用明黄包袱裹着,随奏本一起送进宫里的。远幸叔忽然笑了,嘴角的纹路里盛着阳光:“汤显祖写‘黑茶亦何美’,他哪知道,这茶里藏着多少人的日子。”
年轻时远幸叔在茶厂守渥堆,霉味与茶香在潮湿的空气里纠缠。困了就靠在茶堆旁打盹,醒来继续记录温度变化。那时没有仪器,全凭指尖的触感与鼻尖的嗅觉,就像他的祖辈们,在没有《保贡卷宗》的年代,凭着心口相传的规矩制茶。“茶叶是入口的东西。”他忽然严肃起来,指节叩了叩桌面,“自己喝着安心,别人才能放心。”这话,让我想起林之兰在《明禁碑录》里的申诉,原来五百年间,茶人守住的从来不仅是手艺。
最让人动容的是远幸叔对传承的执拗。儿子凤龙警校毕业后本已分配到省城的派出所,却被他硬生生拉回来学制茶。“有人说我犟。”远幸叔往我们杯里续茶,茶汤在杯底转着圈,“可这手艺是祖宗传下来的,到我这儿断了,就是罪人。”《向氏族谱》里那些名字——向重山、向生云、向宣声——十多代作古的黑茶传承人,忽然在茶香里活了过来,他们不都像远幸叔这样,在一片叶子上耗尽了一生吗?
返回茶山时,夕阳正将远幸叔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弯腰抚摸茶树的动作,与史料里记载的茶农采摘姿态重叠在一起。那些刻在廊桥石碑上的茶商姓名,那些写在《安化县志》里的贡茶记录,原来都化作了这山间的风,在他与茶树的低语中流转。
告别时,远幸叔站在路口挥手。他的身影在暮色里渐渐缩小,却像一座山那样稳重。我忽然懂得,他哪里是在一片叶子上行走?他分明是走在一条从明代延伸而来的茶路上,每一步都踏着祖先的脚印。那些被他嚼碎的嫩芽,那些在他指间流转的茶汤,早已不是普通的草木,而是五百年岁月酿成的琥珀,在时光里闪着温润的光。
车开出很远,回头望去,那片茶山已浸在暮色里。但我知道,只要远幸叔这样的人还在,只要那二十二斤贡茶的故事还在流传,这片叶子上的行走,就永远不会停歇。就像明代的马帮曾踏过的茶马古道,如今正以另一种方式,在茶人的血脉里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