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7月08日
□黎强
我小时候的家紧挨老县城江边,从小西门过嘉惠门、竹器街就到了通泰门,这里是有名的水码头。
记忆中,那时沿江人口集中的地方,基本上都与水码头有关。譬如老白沙、老油溪、老石门、老龙门、老顺江,还有五举沱、猫儿沱、南家沱、金刚沱、米帮沱等,都是船来舟往的老码头。那些年的水码头,多停靠煤船、菜船、沙船,拉船跑船、运货卸货的船工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辛苦来辛苦去,皆是为了自己和一家子人的几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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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水就容易形成码头,有码头自然就有饭馆、酒馆、茶馆,方便南来北往的人饿了吃餐饭、累了喝杯酒、闲了喝口茶。码头上的各色店主都是些小本经营的勤苦人,在穷日子中寻开心、找快乐,赚几文小钱,同样是为了养家糊口。
父亲爱酒,与三五挚友一起小酌“喝单碗”时,喜欢把我带在身边。当娃儿的我自然高兴,心里想“今天又有烧腊吃了”,眼角和嘴角都笑弯了。事实上也如此,父亲怕我干扰他喝酒,一般情况下,我也会得到父亲给的半个卤兔脑壳或一捧水煮花生,自己去店家门口吃到父亲的酒局结束。另外半个卤兔脑壳,是父亲的下酒菜,但很多时候父亲都没有吃。酒局后回家的路上,父亲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用牛皮纸包好的卤兔脑壳,递给我,让我慢慢吃。父亲一边歪歪倒倒地走着,一边用手拉着我,生怕我走丢似的。
我不知道父亲为啥不吃那么香的卤兔脑壳,未必在酒桌子上光“摆龙门阵下酒”呀?这样偷偷摸摸地装进兜里带给娃儿吃,不怕酒朋友笑话吗?长大后我才明白,半个卤兔脑壳,是父亲那些酒友“打平伙、摸脑壳,凑米打粑”买的,一人只有一个。父亲舍不得吃,特意给我留下。也许,这就是那个年代市井人家里最朴素的父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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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河边沙嘴往上到了通泰门地带,周遭多是平房矮墙灶壁屋,老酒馆、小酒馆也特别多,父亲及酒友们也去得多,我自然也享受了不少解馋的福利。去得多了,自然就对酒馆比较熟悉了。
跟着父亲进了酒馆,首先要选一个角落的位置。为啥?长大后才懂得,是因为大家的荷包都不鼓,囊中羞涩。如果坐在酒馆前面靠街的桌子的话,很显眼,难免遇到熟人,虽然是逢人添客加双筷子的事儿,但总要再点份火巴胡豆或毛豆角什么的,还得要多花三毛五毛的。
酒友陆陆续续到齐了,父亲朝店家喊一声:“先来半斤单碗,一盘水煮花生,一个猪拱嘴。”我不懂啥子叫“单碗”,既然是喝酒,又咋称酒为“单碗”呢?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店家拿出一个土碗,来到柜台前,把酒坛盖子打开,用竹制的酒提子,先把坛里的酒搅了几下,再一提两提地打出来倒在土碗中,给父亲那桌端过去。酒碗递上桌子,父亲还不忘诙谐幽默一句:“是快打的,还是慢打的哟?有半斤没得哟?”店家忙不迭应道,绝对是慢打的,另外还加了一嘴儿的酒,钱足酒够、钱足酒够。原来,老酒馆店家打酒是有窍门的:酒提从酒中快速提出,看似满满当当,其实是不够分量的。相反,酒提子从酒坛中缓慢提出,那才是实实在在,够斤足两。
更让我不能忘怀的是,关于酒馆的酒坛盖子,不是什么瓷盖或铁盖,而是用一种叫“福寿柑”的果实做的,不大不小,刚刚好把坛口盖严实。而且,酒坛的坛颈处,是用红绸带系着的。那时在民间,红绸带有辟邪的说法,可能是店家寄望小生意也红红火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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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碗”递上桌子,酒友们客气有加,你推我让,都不争抢喝第一口,这是那个年代朋友之间的尊重与礼仪。推过去让过来,老是开不了席。父亲见状,接过酒碗,说“我来、我来”,在嘴边哧溜一声,做个动作,再递给靠右的第二人,依次循环下去。
据考证,这样的喝酒方式,就是巴蜀酒文化中被称为“单碗”的传统。轮流喝酒时,一人一口。一轮之后,就吹吹牛、打打嘴仗、发发牢骚、摆摆糗事。朋友之间即或争得面红耳赤,但一出了酒馆,又勾肩搭背像兄弟一样,脑壳碰脑壳地约好下次“喝单碗”。
那个年代,酒是凭票供应的物资,不是人人都喝得起。虽然父亲和酒友们喝的是最廉价的苞谷酒(高粱酒最佳),但输拳的一方都刻意压着酒瘾,只是小小地抿一嘴,余下的好让其他人划拳行令。因此,老酒馆的“单碗”,一碗酒转来转去总不见少,几颗瓜子花生就可以下酒整半天。这也许就是那个年代朋友之间的谦让之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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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酒馆柜台旁边的水牌。那是一块用黑漆涂出的相当于小黑板之类的记账牌,记账时用白色的粉笔。
坐在酒馆门口啃着卤兔脑壳的我,只见打着光膀膀、穿着“火窑裤”的转煤船工,把可以足足挑上150公斤的煤箩兜摔在酒馆门口,大喊一句“来二两单碗”,然后咕隆咕隆一口气吞下,丢一句“记账”,又挑起箩兜转煤去了。店家一点也不担心船工不结账,还礼貌地喊一嗓子“慢走哈”。
再有,原本捎话来说菜船一早就会到通泰门码头,接货的天不亮就去码头等船,可谁知江面起雾,船不能行。在黄荆街“四不挨”接菜做点小买卖的摊主无可奈何,望雾兴叹,只有等。在百无聊赖中要个二两“单碗”,也不要任何下酒菜,心事重重,独坐寡酒。一见雾散云开船到了,“噌”地一声蹿出门,扭过头来丢一句:“记账,月底来挡账哈。”
小时候的我,真不懂酒馆水牌的意思。直到有一天,父亲也对店家悄悄耳语“记账记账”,店家在父亲名字下的“正”字加上一笔,父亲向店家一拱手,带我走了。
走过竹器街要到家门口时,父亲亲口告诉我,水牌上记账的人都会按时还钱,没有一个人会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别看他们是穿得二不挂五的下力人,但都很明事理、讲信用,不会拿自己的名声来扯皮。”
父亲说得很认真。但我知道,父亲的名字也在欠账的水牌上……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