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07月09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梦阳
在这里,山势忽地就收紧了筋骨。
蜀地的山原本是懒散的,随意地卧着,似一群闲卧的老牛,而在这里,却倏地警觉起来,将嶙峋的脊背高高耸起,肌肉绷成青黑色的石壁,在天地间划出一道锐利的折痕。这,便是剑门了——大地在此处咬紧了牙关,将巴蜀的烟云与中原的风尘硬生生劈断。
清晨的山岚还未散尽,石阶上还凝结着昨夜的露水,每一级都泛着青冷的光。那些石阶,被无数的脚印打磨得发亮,却依然棱角分明,像是故意要硌痛行人的脚掌。我数着台阶向上走,数到一半便乱了——这台阶原本就不是为凡人设计的。石缝间偶尔探出几丛野菊,淡紫色的花瓣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在这铁青色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柔弱,却又格外倔强。那作为扶手的冰凉的铁链上系着的红布条在风中轻轻摆动,像是无数未及诉说的祈愿。不经意间发现:城墙上的砖石排列得极有耐心,它们相互挤压着,已这样站了上千年。每一块砖都记得:某年某月,箭矢曾在此处擦出火星;某日某时,鲜血曾在此处凝结成霜。而今,砖缝里挤出的几茎枯草,在风中摇头晃脑地,仿佛在沉吟什么。
及至关楼,视野蓦然开阔。向北望,是中原的烟尘;向南望,是蜀地的云雾。视野中的群山如浪,一层叠着一层,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当年那些戍边的将士,想必就站在这个位置,望着同样的山色。他们望见了什么?是家乡的炊烟?是敌军的烽火?抑或只是无尽的山峦,像凝固的波涛,将人困在这方寸之地?石砖上那些模糊的刻痕,或许就是他们留下的印记——某个思念的夜晚,用刀尖在城砖上刻下亲人的名字。
再四下里眺望,瞬间,那一道道山崖就折叠成了七十二峰的线装书,每道褶皱里藏着半部蜀史。砾岩书页被风翻动时,诸葛亮的羽扇掠过建兴年号的尘烟,姜维的马蹄在摩崖石刻上敲出火星——那些未冷却的熔岩,至今仍在剑阁的脊梁里奔涌……及至撤回视线,便看到了那一列列石碑,碑上,那些歌功颂德的文字,那些慷慨激昂的诗句,都被岁月冲刷得模糊不清。只有石龟依然保持着昂首的姿势,尽管背上的碑文已经残破不堪,眼睛已经风化,却还在“望”着远方。一低头,我发现龟甲缝隙里长出了一株小小的蕨类植物,嫩绿的叶尖在风中轻轻颤抖。我不禁想:这石龟已经在这里趴了多少个世纪?它是否还记得那些在它面前驻足叹息的文人墨客?
此刻,正午的阳光几近直射着照下来,将城墙上的砖石晒得发烫。几个孩童在箭垛间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清脆地撞在石壁上,又反弹回来,与历史的回声混在一起。他们的父母忙着拍照,要把这“天下雄关”的威严装进手机带走。而在他们脚下,一块断裂的城砖缝隙里,几只蚂蚁正排着队搬运食物——在这座见证了无数王朝兴衰的关隘上,它们依然进行着最为原始的劳作。
下山时,我选择了一条小径,石阶上蔓延着青苔,踩上去有些湿滑。转过一个山坳,山路上飘来豆腐的香气,几声小贩的吆喝掺在风里,显得格外单薄。这白嫩的豆腐,偏偏生在铁青的山间,真像是一个温柔的讽刺——游人匆匆咽下,又匆匆赶路,生怕错过下一个景点。
暮色漫上来时,云海开始涨潮,再眺望时,那一道道峭壁就成了浮出水面的剑鞘。垂直节理裂开的岩壁,如同被巨人劈开的竹简,露出紫红色砂岩写就的兵法残章。雾气在“天下雄关”的刻字间凝结成砚,每滴雨水都是一卷《蜀道难》的注脚。那古栈道锈蚀的铁环依稀还拴着秦汉月光。石孔里生长的柏树,年轮叠着张飞擂鼓的回声。悬空玻璃栈道透明如宣纸,踩上去便落满唐诗的平仄。穿汉服的少女举着油纸伞走过,伞骨撑起的并非桃花,而是三国烽烟里逃逸的雁阵。那一块块崔巍的石头都在低语——它们说起某个无名的士卒,曾在月下擦拭长矛;说起某位诗人,醉后在此处题写诗句;说起无数商旅,在此卸下重担,长舒一口气。这些故事被风吹散,又落在新的石缝里,等着下次讲述……
忽然,一阵山风吹来,带着松涛的呜咽,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打转。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了金戈铁马的余响,听见了商旅驼铃的叮当,听见了无数途经此处的脚步声——它们都沉淀在这石头的记忆里,随着暮色一起,慢慢渗入大地的肌理。唯有几段残存的古道,还在草丛中若隐若现,像是不肯愈合的伤疤。
夕晖染红砾岩时,整个剑门关成了巨大的灯箱。李白的叹息凝成北龛摩崖的投影,而玻璃观景台上的自拍杆,正将千年险隘吊装进短视频的取景框。唯有嘉陵江依然流淌,把古柏的倒影裁成翠云廊的邮戳,寄往每个试图解读巴蜀密码的黎明。
夜色完全降临后,剑门关的轮廓渐渐模糊,最终与山体融为一体。只有几盏景观灯还亮着,将城墙的一角照得惨白。我忽然想起那块明代石碑上残缺的一角——历史总是这样,既留下印记,又不断抹去。而这座关隘,终究会继续它漫长的守望,看着人来人往,看着云卷云舒,直到所有的故事都风化入石,直到连石头也忘记了自己为何要站在这里——也许,是剑门关的石头记得太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