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最后时刻

版次:011    2025年07月09日

□李光德

父亲走了五年多,但父亲弥留之际的情景却始终历历在目。

回老家,一直是父亲的心愿。在他病危时,我们决定送他回到那片生他养他的故土。挂着氧气袋的救护车,在苍凉的夜色里一路飞奔。刺眼的车灯,将每一个人的心刺得生疼。

父亲静静地躺在车内,靠一袋氧气延续生命。若有若无的气息,撕扯着我们紧绷的神经。不敢去回忆父亲曾经的乐观与风趣,不敢去想象他年轻时食不果腹的艰辛与家徒四壁的窘困,生怕在现实与过往撕裂的缝隙中,错过父亲的最后时刻。

父亲是一个农民,但从不怨天尤人。即便在他穷困潦倒的日子,也满是欢声笑语。8年前,父亲因脑梗卧床不起,母亲的精心守护,也没能让病魔走远。窗外的繁华与喧闹,从此与他无缘。就连以前天天在一起的牌友,也被他生生地晾在了街边。

瘦得不像人了,吃饭也不行了……从母亲哽咽的电话声中,我清晰地听到了父亲生命凋零的声音。每每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总是含混不清地呼唤着子女的名字。而远在他乡的我们,无法感知他承受的痛楚与折磨,更无法感知他内心的挣扎与不甘。

父亲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即便后来进城,嘴上也总是那些从泥土中衍生出来的话题。父亲病重时,他总是感到莫名的恐慌。我明白,他害怕自己死后被烧成一堆灰,成为城市上空漂浮的尘埃。他只想将自己瘦骨嶙峋的躯体,连同他77年的酸甜苦辣,完整地安放在自己熟悉的泥土里。

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救护车终于到达老家。我们将昏迷不醒的父亲安放在弟弟新修的堂屋里。他的嘴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我无法判断他是否知道已经回家,但老家的泥土气息与烟火味道,肯定会让他莫名地心安。

原本以为没有了氧气,父亲就会远离病痛的折磨。但他的生命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脆弱,他不停地喘着粗气,仿佛在与死神做最后的抗争。

第二天晚上8点,父亲睁开了眼睛,暗淡的眼神在房内无力地搜索着。母亲见状,赶紧将哥哥拉到他跟前,大声说:“这是你的大儿子,认得就眨一下眼睛。”父亲显然听懂了母亲的话,他定定地看着哥哥,然后用力地眨眨眼。随后,我、弟弟、妹妹,侄儿、侄女依次来到父亲跟前,他仔细地辨认着每一个人,辨认完毕就眨一次眼。而每眨一次眼,仿佛都用尽了全部力量。

在场的所有人都确认之后,父亲的眼神依旧还在人群里来回搜索。就在众人不知所措的时候,母亲恍然大悟:“快给红啊子和曾孙孙视频。”原来,弟弟的小儿子还在广东回家的路上,侄儿、侄媳因孩子住院尚未赶回。于是,众人赶紧视频连线,看着视频中熟悉的亲人,父亲一个一个地辨认,然后一次一次地眨眼。

从父亲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深深的眷恋与太多的不舍。或许,这是他在和亲人作最后地告别;或许,他是希望将所有的亲情全都一次打包,去温暖他西行的路。

确认完毕之后,父亲再次闭上眼睛,开始大声地喘气。粗重的喘气声,分明是父亲生命与死神的拉锯战。但越来越弱的喘气声,意味着生命尽头的努力,终究没能换来生命的延续。

11月24日零点54分,父亲的喘息声骤然停止。乡村的夜色,被凝结成了无边的凝重。与病魔抗争三年多的父亲解脱了,我的心却坠入了无边的黑夜。从这一刻开始,年近半百的我,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作者系重庆市报告文学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