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重庆最早一批玩彩色胶片的潮人 ○他当过兵,换肝后拍下《重庆之夜》
版次:007 2025年07月10日
全玉玺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万家灯火
2006年,重庆之夜
上周,一套珍藏50年的重庆风光明信片,被82岁的全玉玺送人了——泛黄的纸页里,有他早年拍下的重庆夜景。
整理资料时,全玉玺随手在朋友圈发了个明信片合影,被兰州大学药学专业大二学生龙雨蕊刷到,这个痴迷老物件的年轻人全网搜索无果后,直接联系全玉玺。跨越时空的共鸣让全玉玺眼眶发热,“扛着设备爬坡上坎、等风等光,不就是为了让人看到吗?”
这位重庆电视台高级记者、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重庆最早一批玩彩色胶片、数码机、无人机的潮人,当兵上过战场,换过肝,手术康复期拍出最炽热的重庆夜色。你也许不认识他,但一定见过那些曾被疯狂转载的老照片,从上世纪70年代的朝天门夜色,到上世纪80年代的万家灯火,再到本世纪那张引发著作权诉讼的《重庆之夜》。
50年间,这位从战场归来、与死神擦肩的摄影师,用数万次快门定格的,不只是光影流转,命运跌宕,更是一座城的心跳,一个时代的体温。
彩卷先锋
租相机按下 山城早期“彩色”夜色
50多年前的重庆,拍摄彩色照片是件奢侈事——彩色胶卷、相纸、冲印设备、高质量相机,都是稀缺品。
上世纪70年代,市外办为制作重庆风光明信片寻找摄影师,最终选中的却是一位在摄影圈名气不大的“小字辈”全玉玺。后来他才从市外办原办公室主任张光明的回忆文章中得知,入选的最大优势源于发表在《人民画报》上的彩色图片。“那时候重庆缺器材,张光明看到我能在《人民画报》发彩色照片,就推断我有相关设备和能力。”全玉玺笑言,这算是一种误打误撞的认可。
当时全玉玺的身份是重庆建工局机关摄影干事,曾跟着重庆日报摄影记者罗梓光学过新闻摄影,又被单位送到北京《人民画报》学习,对摄影正处于狂热发烧阶段。
为练手,他买了很多被专业人士淘汰的过期胶卷。“过期胶卷感光度不稳定,拍出来的效果可能偏色或者曝光不准,但胜在便宜。”他说,那时候工资不高,买胶卷、攒器材都要省吃俭用,甚至找家里支援。正是这种“土办法”,让他积累了大量实战经验,逐渐成为重庆最早尝试用彩色胶卷拍照的时尚人士。
拍摄明信片的相机是租来的徕卡、哈苏。胶卷数量有限——一卷彩色胶卷只能拍十几张,拍完就得寄到北京冲洗,来回至少半个月,其间完全看不到效果,“全凭经验判断曝光,错了就得等下一卷重来。”
明信片中的两张夜景《重庆夜景》《朝天门码头》,均摄于夏天“蓝光时刻”,天色将暮未暮。“就跟现在拍电影电视一样,特别过瘾!”全玉玺回忆,拍摄前出版社编辑会先构图,摄影师再根据构图选点。确定机位后,最关键的环节是“协调亮灯”——比如长航办公楼的彩灯要提前挂好,朝天门码头的游船、趸船探照灯、作业灯要按现场指挥调整,“有的灯要一直开着保证亮度,有的得适时关掉避免曝光过度。”
其中,《重庆夜景》的机位在如今南岸第五人民医院附近的小山坡上,镜头里是江北嘴、朝天门一带的灯火与江面倒影;《朝天门码头》则在现朝天门广场一带的梯坎上取景,重点捕捉流光溢彩的江面和游船。“那时候的重庆夜景已经很有层次了,灯光不多但很精神,虽然比不上现在的规模,但那种烟火气和生命力是一样的。”
整个拍摄持续半年。出版社后来送了几套明信片给全玉玺,他一张也没舍得寄出去——那不仅是作品,更是他摄影生涯的重要见证。这套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明信片共12张,定价0.6元,封面由郭沫若题写,囊括了解放碑、牛角沱公路大桥、西郊公园、缙云山、南北温泉等当时重庆的标志性景点。
这次经历为全玉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此后他转行成为重庆电视台记者,因熟悉城市风貌和拍摄需求,常有外地甚至外国专业摄影师找他当向导。
“他们最感兴趣的就是重庆夜景——那时候我们的夜景就已经很亮眼了。”他说,自己也在后续创作中留下了多幅经典作品:上世纪80年代的《万家灯火》,记录改革开放初期渝中半岛的居民区灯光、渐多的高层建筑灯光与霓虹灯广告,“宁静中蕴藏着生机”;上世纪90年代的《光照重庆》,则捕捉直辖当年一束阳光冲破云层照亮渝中半岛的画面,“像一种希望的隐喻。”
向死而摄
换肝后用《重庆之夜》
点燃生命之光
全玉玺最负盛名的作品《重庆之夜》,诞生于他人生至暗时刻。这张摄于2006年的夜景照片,记录着他战胜肝癌两年后的生命礼赞。
2004年体检时,“肝癌”诊断犹如晴天霹雳。即将退休的全玉玺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苦笑:“要告别妻儿、房子,还有10多箱胶卷,攒了半辈子的相机……”
三个治疗方案摆在面前:保守治疗、局部切除或风险极高的肝脏移植。这位当年被评为兰州军区“神枪手”,曾参加过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的老兵毅然选择“进去容易出来难”的换肝手术:“就像当年冲锋陷阵,明知危险也要往前冲。”
手术前夜温情涌动:美女姊妹伙排队献上贴面祝福,10岁女儿送上全家牵手的小画:“爸爸,我们是幸福一家,你要活着出来……”
生死博弈最终以胜利告终,重获新生的全玉玺迫不及待举起相机。
2005年,他豪掷5万元购入顶级哈苏中画幅相机。
2006年,他几十次徒步南山,只为寻找一个最佳摄影视角。当年盛夏,他带着20多公斤的器材——包括三个数码后背,与两友人一起登上南山。
40℃高温下,当绚烂晚霞与城市灯火在暮色中交融,远处桥梁与高楼在绿荫掩映中勾勒出壮美天际线时,这位老摄影家瞬间捕捉到“中彩票”般的绝妙画面。他拿出当年抢独家新闻的劲儿,连拍晚霞与夜景,经多重曝光叠加处理,最终成就了这幅震撼之作。
《人民画报》跨版刊发的《重庆之夜》,不仅成为重庆夜景的经典名片,更意外为全玉玺的晚年又翻新篇。
光影保卫战
维权的重点在于教育
而非惩罚
2014年至今,这幅《重庆之夜》照片让年逾古稀的全玉玺踏上了一场漫长的版权保卫战。
那年,重庆一场灯会上,全玉玺偶然瞥见一幅广告,画面竟与自己的《重庆之夜》几乎一模一样。他心头一紧,回家翻出珍藏多年的胶卷底片,又揣着发表在《人民画报》上的跨版照片,重新买票进场比对。
一周的证据固定后,他决定起诉。妻子和女儿强烈反对:“个人跟单位斗,犯得着吗?淘神费力还不一定能赢。”可全玉玺认准了:“我的作品,凭什么被人随便用?”
法院最终判决侵权方赔偿1万元。首战告捷,像点燃了引线——此后5年,他自学法律,发起二十多起诉讼,全部以调解或胜诉收尾。
维权之路越走越广。跑公证、定版权、找工商、联系侵权单位,最后上法院……他的足迹从重庆扩展到全国——北京、上海、广东、广西、宁夏、甘肃、四川……
爱人成了他的助手。逛展会、吃饭时,她会盯着商家的宣传单、广告展板,看有没有自家老头子的照片。一次旅博会上,爱人发现一家轮船公司展台宣传册有似曾相识的图片,立马跑到一边打电话,声音大了点,被路过的对方工作人员听见,等她奉命固定证据,所有资料已被收起来了。
“还得老将出马。”第二天,全玉玺扛着长焦镜头蹲守现场,“跟搞情报似的。”这次,他终于拍到了确凿证据。
年岁渐长,女儿不放心他独自外出打官司,于是,维权成了“夫妻档”——她负责留意侵权线索,他负责固定证据;她跟着看风景、尝美食,他忙着跑法院、写诉状。
“判多少是多少,几万接受,几千也不纠结。”全玉玺笑道,“就当一场旅行。”
全玉玺有自己的原则——对法盲、毫无悔改者,坚决斗争到底;对知错能改的,他甚至主动提供新图,免费授权。
“维权的重点在于教育,而非惩罚。”对于这场漫长的版权长征,全玉玺认为,“有些仗,再难也得打,因为有些东西,比输赢更重要。”
快门哲学家
从追逐0.01%
到珍视99.9%的生活显影
“摄影从来不是简单按下快门。”全玉玺总爱说,一幅好作品的诞生,除了设备、时间与精力的堆砌,更需要执着等待、还有运气偶尔的眷顾。几十年的摄影生涯里,他拍出过不少佳作,但更多的时候,是99.9%的空手而归——成功,本就是建立在无数次失败之上的。
年轻时,他像猎人般追逐那0.01%的完美瞬间;如今,他却把镜头对准了曾被忽略的99.9%。
大热天,他照例在家待不住,每天要出门“练手”。南山夜景每年必拍,无人机灯光秀也不会错过。家里的十多台被圈内后辈垂涎的胶片相机、冰箱冷冻室三个抽屉的胶卷、五台数码相机,还有那台用来“玩”的无人机——出门时全看心情,想带哪个就带哪个。不再像从前那样,时刻准备着,执着于用最好的设备拍最完美的作品。
8日那场暴雨过后,全玉玺站在自家楼上,用女儿送的iPhone 15拍下雨后天晴的黄昏,兴致勃勃地参加了朋友圈图片大赛。
82岁的他活得越发通透。镜头不再是追求专业成就的工具,而变成感知生活的延伸——他更喜欢捕捉身边的琐碎日常:下乡买鸡时讨价还价的烟火气、夏天避暑时树荫下的蒲扇、奥体看跳水时观众席的欢呼、与“肝友”聚会时碰杯的欢笑……时不时有得意之作发朋友圈,收获点赞一片。
新重庆-重庆晨报记者 路易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