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7月10日
□刘乾能
一天傍晚,父亲从苦荞湾锄草回家,在路上捡到一块手掌宽、尺把长的钢板,顺路把它送到了铁匠铺。64岁的阿丁把它丢进炉膛,风箱“呼呼”吹,铁锤“丁当”响,通红的钢坯在铁镦上蹦跳。“嗞——”阿丁夹起通红的锄,将锄刃慢慢没入脚下的水池,屋子里立马飘来一缕浓浓的水雾。阿丁承诺,但凡嵌有“丁”字的器具,无论年代多久,都可以免费维修。村子里有三家铁匠铺,父亲最信任阿丁。
淬完火的锄,被父亲带回家。锄铁青着脸,极不情愿的样子,像生着闷气。父亲在手里掂量了掂量,感觉到锄的厚重与瓷实。望着黑黢黢的铁锄,父亲没说什么,但他心里清楚,用不了几天,这锄就会乖乖收起它的倔强。墙角堆放的那些铁器,哪个当初不是铁青着脸进的家,到头来还不一个个都变得温顺!对付它们,父亲有的是办法。把一切交给时间,这是父亲处理棘手问题的一贯做法。对付铁锄,自然也不会例外。
回到家,父亲把锄拿到溪沟边,从水里捞出馒头大小的一块红砂石,开始磨锄。“嚓——嚓——”红砂石在锄面上来回摩擦,铁青的细末落入水中,漂在水面,顺水慢慢流走。红砂石在父亲的手中变得光滑而圆润,锄身也开始绽放一丝亮白。父亲知道,铁锄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这是它走向成熟的必然。
磨好的锄,被父亲镶嵌在青冈木做成的锄把上。父亲喜欢用青冈木,说它韧劲十足,可以减轻锄钻入泥巴时的震动。为找到合适的青冈木,父亲还专门去了一趟附近的茅岗山。他在林子里转悠了半天,左比右挑,最终选中了一根青冈枝条。剔除树杈,削平枝条上的疙疙瘩瘩,父亲把青冈枝拿到眼前,眯起眼睛,顺着枝条的方向看,呈现出一个不明显的弧线,这正是父亲希望的。略粗的一头嵌进锄柄,垫上码子,加进楔子,锄身和锄把浑然一体。父亲扛着锄,向苦荞湾走去。那里有一片坡地,父亲要趁着冬日的农闲,全部翻挖一遍。
父亲抡圆了胳膊,锄带着“呼”声钻进泥土,将整个身子淹没。父亲右手往上一抬,双手用力往后一拽,泥土便翻开身子,露出一片油黑,透着新鲜。挥锄、下挖、抬锄、翻土……锄从父亲的额头前,不紧不慢地落下,带着风声,力量与节奏十分默契。
山坡上,父亲的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山野没有一丝风,也没有鸟飞过,只有锄“呼呼”划过空气的声音。父亲很享受这样的时光,悠然体验着新锄钻入泥土时的快感。铁锄不曾想到,自己还要在荒山野岭再接受一次淬火考验。好在,锄以自己在石头上迸出的火星,宣示坚韧与刚强。父亲甩了甩被震得麻酥酥的手臂,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我知道,父亲一定觉得庆幸,幸好这把锄来自阿丁家。铁锄刃口上不过震出几片铁屑,而那块石头却已身首异处。
铁锄在父亲肩头上坡下坎,在苦荞湾的泥土里刨出一家人的四季。一次,父亲从山上返回的途中不慎摔了一跤,锋利的锄在他腿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父亲在田边扯了几株草药,在嘴里嚼细,轻轻敷在伤口上,拄着锄一瘸一拐地回到家。一进屋,父亲就躺在床上,那脸色比手中握着的馒头还白。
还没等伤口痊愈,父亲又扛起锄头上山了。父亲佝偻着身子,锄也似乎不再气宇轩昂,铁青早已散尽,白亮的锄面迅速向后漫延,像父亲花白的发际线。锄把上透着油光的包浆。
终于有一天,这把秃掉的锄,被父亲倒挂在屋檐下。那里,还挂着一张同样秃掉的铧、一柄短短的锨、一副缺了四枚钉的钉耙、一把刃口残缺的弯刀和一双爪钉磨平的爪鞋。
(作者系四川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