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7月11日
□胡佳清
好多年没和叔见面了,所以这次去主城办事,打定主意去看看他。
那天,在沙坪坝沙铁村站下了车。奇怪的是,叔在电话里说早就在等我,可他人呢?
忙拿电话打过去,一个音频很高的声音回说“来啰,来啰”。话刚落地,见一敦实的汉子蓄着平头,戴副墨镜,身着玄黄色短袖圆领衫,一身蓝布裤子,裤脚挽到膝盖头,光脚靸一双青布鞋,从公交站左侧边的人行道上朝我一路蹒跚走来。
我忙迎上去,叔侄俩相互抓起手一阵抖动。我忽闻叔身上散发出来一股酒味,看他脸也像打了胭脂,便开玩笑地说:“叔啊,你啷个下午就喝上了,就等不及晚上给我接风吗?”叔嘿嘿一笑说:“我在附近小酒馆等你,没它,这个把钟头我啷个过?”说罢,还扬手晃了晃剩下的半瓶老白干。
因日程紧,我在叔家里只能待一天两晚,于是我俩常常是聊到凌晨过了才上床歇息。不经意间,我发现叔对酒特别有感觉。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他每天起码要喝六顿酒。六顿酒分别安排在早晨、上午、中午、下午、晚饭和睡觉前,还不包括加餐。
就说我在他家这两个早晨吧,也就五六点钟,我起来发现客厅亮着灯,蹑手蹑脚走过去,一眼看见叔正蜷缩在枣色硬木沙发上,端着一杯酒早已喝上了。面前玻璃茶几上一只白瓷小饭碗里有些隔夜剩下的蕹菜和几片豆腐干。我有些惊骇,说:“叔,你大清早饮酒会伤身体的。”他嘿嘿一笑回答说:“早晨不喝酒我一天都不舒服,都打不起精神来。”说着说着就把我拽在他身旁坐下,边喝酒边给我讲了一大通他为啥要这样喝酒的道理。慢慢和他聊下来,我才渐渐有些理解他了。我想,酒这东西,于叔来说,就像血液一样分分秒秒在体内不停歇地流淌,以此种迷醉微醺的方式,来维系他的身心平衡。不然,他为何一天到晚甚至出门在外时,手上都捏着一瓶酒呢?
可叔喝寡酒我就有些费解了。这次,我在他家一共吃了五顿饭,我发现他每顿饭除了抿几口酒外,几乎不吃啥东西。婶婶是个能干人,很懂得照顾叔的身体,知道他好这一口,就在家里客厅的电视柜旁,为他泡了好几大坛五颜六色的健身药酒。叔要喝,很方便地就能接上一杯。而且婶婶也很会打理家里的伙食。可就是这样好的资源,叔咋不享用呢?
更让我惊骇的是,叔即便这样,他一天还红光满面的,身上肌肉也发达,说话声音分贝挺高,成天肝精火旺的。那晚我不放心,要他找出年初的体检报告单来给我看。奇怪,样样指标基本都还达标呢。这让我在放心之余倒还真挺纳闷的。
叔从小接受的是那个年代的正统教育,传统思想对他影响也很深。20世纪70年代初,他刚满20岁就入了党。所以,这次我俩一见面,他就一本正经地先问我是党员不。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说:“那我叔侄俩就有共同语言了。”
我俩确有共同语言。聊的话题几乎全是这个时代提倡的正能量。我很感佩叔对党对国家对社会的感情。有时,当他讲到过去一些伤心事时,还情不自禁潸然泪下,让我的心好一阵发紧,便赶紧上前抓住他的手劝慰几句。由此我也了解了叔以前在单位是个干活的好手。别人不愿干的或不能干的苦活、脏活、累活,他都争着干抢着干。况且他脑筋活络,爱给单位领导出些主意呀提些建议呀什么的。所以,打从年轻时候起,他就逗人喜欢,在众多普通职工里“鹤立鸡群”,还当过铁路工务段一个小小的车间领导呢。
和叔一天两晚的相处,我在心里给他清晰画了一幅像。看他也是性情中人,所以,临走的那晚,我就实话实说,不失时机地对他的人生作了一番总结。我说:“叔,你晓得不,你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学习;但你一天酒不离身,二晕二晕的,做人做事又大大咧咧的,成天像个‘喜乐神’,给人有点无足轻重的感觉,这就有问题了。”我对叔这样说时,虽他一时脸红筋胀的,但我看他从情理上是接受的。不是吗?这些年来,他虽在单位精明能干了一辈子,走一路也让人喜欢一路,但不管他走到哪里干到哪里,不管他干的成效有多大,也就是个“干活不累”的小人物。这或许是“性格决定命运”吧。不过,我又马上回过话来褒奖他,“叔你这辈子这样做人值了,只要你自我感觉高兴、快乐,活得有意义有价值,这样的人生不是也很成功吗?”听我这样评价,叔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最后变成了频频点头。
叔就是这样一个人。乍一看,貌不惊人,才不出众,土得掉渣,却很受大街上的“棒棒”们追捧。特别是他出门时老爱把两只裤脚朝两个膝盖上一卷,露出两根瘦不拉叽的光脚杆杆来,一点不修边幅。他就带着这副形象闲暇时去大街小巷和“棒棒”们打交道,和他们拉家常。有时碰到该吃饭的时候了,他还请“棒棒”们在街边摊喝碗稀饭、啃张大饼、喝瓶啤酒、嗑碟油酥花生米什么的,由此和“棒棒”们的关系搞得十分熟络。那天我和他经过沙坪坝三峡广场时,一眼看见几个蹲在街边候活路的“棒棒”,一起站起来挥手向叔打招呼,很是亲热的样子。
叔现在退休了。可单位知道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又热心公益,便任命他为退管协会负责人,还在单位专门给他腾了一间屋办公。叔自己也很看重这份活,那晚他还翻箱倒柜地找出任命批文来给我看。他对我说:“不少退休职工知道他如今还管事,于是有事无事都到他那间办公室坐坐,聊会儿天啦,反映诉求啦……”我听得出来,面对这些琐事,叔没表现出丝毫的厌烦,反倒还挺有成就感似的。他说,他这样做,是在为公家排忧解难,是在继续发挥余热。不这样,他往后的日子该啷个过呢?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