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7月16日
□向军
前不久的家庭聚会,见母亲拄着拐棍艰难挪步,我突然想背起她,像儿时她背我那样。毕竟,是她给了我这副肩膀,又一点点把它磨成能扛事的模样——
家里米缸见了底。母亲说,等天晴路干,让我把稻谷挑到野茅垭的打米坊去。“你快满12岁了,伸手都够着门头了。生在农村,不学会肩挑背扛、使犁打耙,万一书读不成,将来不文不武的,咋过日子?”她总觉得,男孩子得有副能扛活扛事的筋骨。
可雨一下就是七八天,顿顿吃洋芋坨空四季豆,连素不挑食的母亲也说实在难熬。终于,一个午后雨停了,寨子上空竟透下几束阳光。母亲从扁桶里撮出一平挑稻谷,让我挑去两里外的米坊。
从家到米坊,必过“长树田”——一里多长的泥泞路,是寨子进出的必经之道。出门时母亲反复叮嘱:“路上千万小心,别摔了,不然一家人俩月的米饭就没了。” 可一想到晚上能吃上白花花的米饭,我早把路上的艰难抛到了脑后。
我喜滋滋地挑起担子出了门。那是我头一回挑成人箩篼,虽说伸手够得着门头,可真要像大人那样熟练挑担,还是显得局促。长长的箩篼索,只得在扁担两头各打两个扣,挽短了些。
我身形瘦,但自小挑水背柴,力气不算小。百来斤稻谷,倒不算难以承受的重负。山里娃嘛,崎岖路上挑扛抬背,本就是生存的本事。
可这段泥泞路,实在是难行。牛蹄踩出的烂泥坑,浅的半尺,深的过尺,稍不留神就会陷进去,轻则打趔趄,重则栽进近丈高的坎下的水田。更糟的是,人和牲口混行,烂泥裹着粪水,日晒雨淋得干了又稀、稀了又干,不光难走,还臭得呛人。虽不时有人捡石头垫出石步,可过不了几天,就被水牛踩得稀烂。
踏上“长树田”,这段打米路便成了步步惊心的考验。
出门前,我特意在旧解放鞋上绑了三圈粗草绳防滑。可挑着担子没走几步,双脚就被勒得胀痛。肩负担子前行时,得眼观六路——脚下要踩稳,箩篼要平稳防泼洒,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弦。这艰难,丝毫不亚于寨子里“上刀山下火海”的非遗绝技。
我在溜滑中挪步,像躲地雷似的瞅准石步。石步间距忽宽忽窄,窄处得脚尖轻点挪动,腰脚齐动稳住身子,控制箩篼摆动的幅度;宽处得大步跨,两手抓着箩篼绳,身子往前倾,后脚一蹬,趁箩篼荡到腰际时,猛地收住腹,让身子与担子弯成个变形的“大”字,硬生生把这股冲劲刹住。稍一停顿,又得估摸着下一个石步的距离,迈对步子。
才走了不到50米,我已浑身冒汗,肩膀烫得像着了火,脚上的草绳勒得脚掌又胀又痛。
母亲紧跟在后面,我每挪一步,她的眉头就紧皱一下。我挑着的,是一家人的口粮,是她的命根子啊。
“专心点,看好了再下脚!”“那个石头不稳,小心!”“慢点,稳一下再走!”她一路不停地提醒。我本就紧张,她这一声声的叮咛让我更加慌张,肩上的担子仿佛瞬间重了几倍。
躲开一个又一个坑洼,才走了300米,我已汗透衣衫,两肩被晃荡的担子磨得又烫又红。真想停下来歇口气,可这一路泥泞,竟没有一处干硬的地方能搁下担子。母亲见我吃力,忙说:“在那块大石头上停一下,我来挑过这段烂路。”母亲个头矮,平日里挑重点就犯腰痛。我是堂堂男子汉,肩膀生来就是扛事的,怎能让她受这份罪?“让开,我能行!”我大喊一声,换了次肩,抹了把汗,咬着牙加快了脚步。可那口气用尽时,抬头一看,这一里烂路,竟还有一半没走完。我停了停,换了另一个肩,黄杨扁担颤了颤,透着股韧劲。腾出右手解开衣扣,撩起衣襟擦去脸上脖子上的汗,深吸一口气,又迈开了沉重的步子。我心里明白,踏上这烂路,就得一鼓作气走到头,到老茶厂枞树林的石板路,才能歇脚。两肩早已磨得钻心疼痛,双脚乌紫充血,双腿像灌了铅。可一想到稻谷即将在打米机里变成油光光的白米,想到锅里热气腾腾的大米洋芋空饭,想到碗里喷香的米饭,肚子就咕咕叫,口水止不住地流。
注意力渐渐从疼痛上移开,我不再想路还有多远,只默默调整姿势,猛吸一口气,吐出腮边的酸水和嘴角的汗,憋足劲喊出一声穿岭过谷的“哎嗨——嗬”,又一头扎进泥泞里。
事到如今,我早忘了那次的米饭是什么滋味,可挑稻谷的过程,像刻在骨头里——肩膀掉皮似的肿痛,至今想起来还隐隐作痛。
也是从那次起,我在心里发狠:一定要走出这苦日子。于是,我咬着牙,用这副稚嫩的肩膀,挑水挑肥、挑谷挑草、挑煤挑烟、挑苞谷挑红苕、挑洋芋挑荞麦、挑柴挑料、挑砖挑瓦、挑着行李挑着学费……最终,挑着自己的梦想,从那段泥泞路出发,翻过山梁,蹚过河流,走到了茫茫人海里。
以苦治苦,以汗止汗。我练就了一副好肩膀,腰板挺得笔直,脚步迈得稳健。
(作者系重庆新闻媒体作协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