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

版次:011    2025年07月17日

□王永威

车子刚拐过最后一个山口,满山的绿意突然一齐涌到眼前,像有人猛地掀开一匹巨大的青绸,阳光在绸面上撒下跳跃的光斑。我下意识踩了刹车,那浩荡的翠色沉沉地压向胸口,心口微微发紧——原来真正的绿,是有重量的。

我摇下车窗,风卷着草腥、树汁、泥土的潮味挤进车厢。深深吸了一口,这味道太熟了!瞬间被拽回儿时的田埂:跌倒时,母亲揪着后领拎我回家,鼻孔里充盈的,正是这湿漉漉的腥甜。

山坳一拐,坡地上的梅子林便撞进眼里。青的还抱着枝头,黄的已抢先跌进阳光,点点金黄,像谁把斜阳的碎金撒在了叶间。下意识地,我摸了摸左颊,三十年前,二婶把一颗青梅子按在我肿起的牙龈上,说“咬一口就不疼了”,那酸得我眼泪直冒的滋味,如今想来竟带着回甘。

停好车,我迎着西下的阳光走向村边二婶开的小民宿。竹林旁三四人合围的枫香树是民宿的标志。

大枫香树下,最先冒出二伯的烟袋锅,铜烟头在夕阳里一点,他整个人才从树影里踱出来。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只是右肘处新覆了一块补丁,细密的针脚一圈圈往里收,像老树的年轮,细密地刻着岁月的印记。他手里稳稳托着那把陶壶,壶嘴缺了个口。这是我刚工作那年在供销社花几毛钱买的。当时嫌它丑,他却宝贝了半辈子,说“壶丑茶不丑”。

茶汤倒进粗陶碗,绿得发亮。“茶泡三巡才出味。”二伯抬头笑笑,眼角的皱纹折着夕阳的碎金,“你倒是踩着点子回来的。”我捧着碗,碗底沉着几粒炒焦的米粒——这是二伯夏天喝茶时必放的“茶引”。小时候我总喜欢偷捞那米粒嚼,他却假装没看见,如今米粒仍在,我反倒不好意思动手了。

茶香未散,炊烟又绕上来。民宿东头的泥灶前,二婶正弯腰搅甜酒,银镯子顺着手腕在蒸汽中若隐若现,像一弯被蒸汽反复托起又放下的月亮,在旧时光里沉浮明灭。她撩起额前汗湿的碎发,抬头唤了声“小先生——”那拖得老长的尾音,是她三十多年来一直未变的称呼,瞬间把那个穿时兴的确良衬衫的青年教师又唤回来了。那时她送我去乡里坐车,那件簇新的衬衫还没穿旧,她的镯子就在我眼前晃荡。

“来,尝尝。”二婶把木勺递到我嘴边,勺底沉着一小团甜酒,米粒晶莹如珠。舌尖刚碰,甜里带酸的暖意便化开来,像极了那年我发高烧,她背着我走三里夜路去村卫生所,回来用冷却后的甜酒给我擦额头,凉丝丝的甜意顺着眉心渗进梦里。

暮色漫上来,二婶把满满的一罐温热的甜酒塞进我怀里,像塞给我一块刚蒸好的暖阳。我抱着甜酒罐子,沿着被鞋底磨亮的石板路慢慢往回走,脚步像被旧时光黏住。刚拐过那丛竹林,身后忽然漾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尽管轻轻的,但快得却像檐角急落的雨珠,一下下追着石板路过来。二婶提着一个小竹篮赶到跟前,气息还带着小跑的微喘:“这是新做的蜜饯梅子!去年你牙酸,不敢多吃,今年我做蜜饯的时候特地多加了一调羹蜂蜜,你试试。”

我抱着罐子继续走,暮色像温热的酒浆一层层浇下来,把竹林、石板、远处的瓦檐,连同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梅子香,都浸得软绵。脚步不由得慢下去,仿佛要等身后的影子先赶上来。

夜色深浓,我舀一碗甜酒坐在檐下。酒面浮着碎星,喝一口,二伯的炒米香、二婶的银镯光、坡上未摘的梅子,全在喉头温温地化开。

后山竹林里的蝉鸣忽然拔高,一声接一声,应和着风声竹影,将这山间的静谧与温情,织就得更加绵长深邃。此刻我才真切地感到,在故乡,一草一木皆含情,连风都是旧相识。

风掠过耳廓,带着酒气和梅子香,像要把人轻轻托起来。我忽然明白,所谓归途,不过是把一路风尘,都酿成此刻碗底的温柔。原来人间至味并非珍馐,是梅子黄时有人记得你牙齿怕酸,是远行归来灶膛里恒久不熄的童年暖意。

(作者单位:重庆市开州区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