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07月31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谭华睿
夏初,山色朗润,涧水涨了,风过时,新硬的草尖簌簌低语。春日的喧闹已远,若说“群芳”仍在吐蕊,或显刻意,然而四野浮荡的暗香疏影,衬着远村灰瓦白墙,那未及消散的明艳与芬芳,便是天地无声的邀约。
槐花如雪的盛景刚歇,茉莉的细白、朱顶红的明丽、风雨兰的伶俐便悄然接续。更有飘香藤,新藤初染深碧,叶片青如远山,伶俐伸展,托起朵朵粉红,摇曳生姿,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映入眼底,令人驻足屏息。暖阳融融,倾洒下来,漏斗状的扶桑晕开光晕,珠串似的桔梗紧贴枝干,疏淡至极的四季海棠,在风中轻轻摇摆,似在素绢上勾画暗痕。待星子与流萤悄然聚拢,在枝叶间跳跃闪烁,宛如薄纱后舞动的精灵,引人遐思。
行于树影花荫,山崖野百合的孤清,断桥白莲的净澈,沟渠水仙的幽静,皆如画入眼。这鲜活之色,总令人心尖一颤,旋即又化开,只余一丝微甜的回味。
合欢高坐树端,敏感地捕捉天光。花开时,密密匝匝如云霞般铺展,与碧空相望。细长的花丝自叶间探出,浮游半空,织成朦胧的红雾。其香袅袅,随风游移,沁人心脾。“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多少人为这形与香所动,恐负了眼前流光,便将心中波澜,凝成诗句,回赠自然。
庭园之花,妙在含蓄。青砖墙根,紫绿相间的三叶草悄然蔓延,院墙上禾雀花攀爬,假山青霭间蔷薇隐现,仿佛蓄了一夜气力,只为在晨光中蓦然点亮眼眸。花影栖于池中波心,栖于楼头檐角,栖于窗棂缝隙,大小疏密,各成风景。夜来风清,暗香摇人入梦,晨起推窗,满室流彩,庭院的每个角落,皆被红蕊粉瓣唤醒。抬眼处枝头娇艳,低眉间叶底清雅,栏杆后沉静诱人。俯首处,浓荫匝地,细小花苞在晨光里微颤,将清凉夏意烘托得恰好。仿佛所有心绪,连同日月星光,都悄悄凝结于此,无声参与这场夏的静宴。
江南水巷,轻摇橹声咿呀。柳影朦胧处,凌霄自墙院探头,蔷薇倚着石屏,翠叶抱枝,悄然顾盼。河面倒映屋角三角梅的浓艳,如水中洇开的淡彩。忽而,游鱼自远处掠过,轻啄垂水的吊兰,漾开圈圈水痕。步过石拱小桥,斜对岸庭院后,嶙峋石畔,石竹开成繁密的伞。脚边小池,睡莲舒展,碗莲亭亭,荷叶田田,青苔裹石,泉流淙淙似低语,恍若仙境遗珠。月下回望,远花近朵在清辉中相映,不拘形态,超然物外。
山野之花,常栖峭壁巉岩,于绝处生辉。野蓟顶着晕染红粉的花球,锋芒隐现,垂盆草垂下细蔓,缀满星点淡黄小花。它们默然诉说:娇柔易逝,唯有筋骨里那股百折不回的韧劲,方能与日月同辉,在光阴里灼灼燃烧。
林间小径,松涛隐隐,竹韵萧萧,满目青翠欲滴。欲觅芳踪,须循幽径曲折而上,至山腰或峰顶。俯瞰苍茫林海,蓦地,一树栀子花跳脱而出,如幽暗中兀自点亮的灯盏,那份纯粹,令人心头一震,惊艳无言。人心深处,大抵都藏着这样一束花。它隐于幽微,伏于光影明灭处。只需一念追寻,它便在心谷悄然绽放,散发澄澈光明。
曾困于病榻,久居方寸。自觉如折翼之鸟,似搁浅之舟,坐看千帆过,徒羡百鸟飞,灰颓如尘。亲朋宽慰,终难入心。后偶至公园湖畔,默然独坐。隔岸灯火迷离,寒星远市,竟也染上郁色。湖边木槿开得正盛,可惜风起花落,惊心怅惘。病房后窗外,小院亦有木槿。一夜风雨,落红满地。晨光漫溢时,茂密叶间,竟又绽满新朵!花大瓣薄,紫白相间,如梦幻轻纱。
推窗刹那,见枝头嫣然,心中豁然:“落自落,开自开。无悲无喜,自在芳华。人之精神,亦当如花,不为外物所扰,守得内心宁馨。”
这一落一绽的光影交叠,是天地间惊人的诗行。它照见时光无言地给予,也映出人生笑泪交织的底色。自此,心底萌翳渐散,重获清明。
盛大的群芳之宴,在四季里静静流转。春桃,夏荷,秋菊,冬梅。总有芳菲静立,垂首含情,似待归人。骨子里那份倔强,如长明心灯,不因风雨而晦,总在应时之刻粲然绽放,宛若枝头悬着的小小太阳,予人恒常的暖意。
人间道途,亦复如是。既要默然承接严冬的料峭,亦需昂首迎向风雨的激荡。或被修剪枝丫,或遭烈日灼伤。然而,每一株静立的花树,都宛如尘世间悄然洞开的一扇幽窗。纵使身躯微渺,亦以其本真之姿,无言地映照着大千世界的深邃与辽远。花事一生,有幽香暗度,有华彩灼灼,有盛放时的倾世之姿,亦有凋零时的静美诗行,有孕育果实的沉潜,亦有化作春泥的坦然。唯有历尽风霜雨雪的淬炼,饱尝生命汁液中浸润的千般况味,方能将尘寰得失,视若天际流云,聚散无心。
纵使身处最幽深的角落,只要心灯不灭,那源自生命深处的光,便不会黯淡。
其自身,便成了那一点在混沌中自明,在方寸间恒耀的光源,寂静微小,却足以烛照一隅乾坤,更在无言的生息代谢中,与天地共证,凋零亦是绽放,归尘处自有新生。万物荣枯,不过是光与影的流转,而生命最深沉的盛宴,恰在这不息的轮回里,酿就永恒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