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温度

版次:010    2025年08月05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李才林

沥青路被晒得泛起油亮的光泽。我站在银行门口那遮阳棚下,衬衫后背渗出深色的汗渍。对面修自行车摊前,身着军绿色背心的老人,正拿着抹布擦拭着链条,汗珠顺着他花白的鬓角,缓缓地淌下,滴落在滚烫的金属支架上,瞬间就蒸发成了一缕白烟。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上,将他的摊位笼罩在半片阴凉之中。

“来块冰糕?”老人突然抬起头,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块绿豆冰棒,那包装袋上的水珠,在他掌心,渐渐积成了小小的水洼。冰柜放置在摊位角落,上面盖着一块浸过水的蓝布,当掀开它时,冒起的白气之中,夹杂着老冰棍独有的甜香,飘散到槐树叶上,把叶片惊得微微颤动。

中午的阳光,把树影压缩得只剩巴掌大小。一位穿着碎花裙子的女人,推着电动车,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车胎没气了,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师傅能不能快点呀?我还得去接孩子呢。”她的草帽,歪歪地挂在脑后,可以看见,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脖颈,锁骨处还粘着一片槐花树叶。

老人把冰棒纸扔了,接着拿起打气筒,按在了气门芯上。

“扎到玻璃碴了。”他说道,一边用镊子从轮胎的纹路当中夹出一小片碎玻璃,那片玻璃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亮。“等补好了,我帮你把气打得满满的,肯定能骑着它到学校。”

女人正缓缓地抬起手准备扫码付钱,却被他轻轻挥了挥手给阻止了:“下次路过这儿的时候,帮我带一瓶冰冰凉凉的矿泉水就可以啦。这种天气,水可比钱重要多了——你瞧那卖西瓜的,不也常常多给孩子们加两块吗?”

我顺着他下巴的方向看过去,在街角的三轮车旁,穿红背心的汉子,正将裂开的瓜切成小块。穿校服的男孩们围了过去,他们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零钱。不过他却又多塞了两块瓜,说道:“不够再拿,记账上——张师傅的冰棍不也常给你们留着?”

女人推着修好的车离开之时,老人正弯着腰,慢慢在一辆粉色儿童车的脚踏板上缠绕着铁丝,那铁丝缠得很紧,格外结实。车把上挂着一串塑料樱桃,那些樱桃,好似被太阳晒得有些发软,轻轻向下垂着。

“这是邻居家小姑娘的。”他一边往车链上涂抹黄油,一边说道,手指缝间满是黑黑的油泥,“昨日她说车子坏了,伤心得直落泪,今天修好啦,想给她一个小惊喜。”

日头偏西时,我往回家的路上走,经过社区超市时,看见老板娘正把冰镇酸梅汤倒进泡沫箱。箱盖上面,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环卫工师傅,能够免费拿取。”那字的笔迹被汗水给渗透了,显得有些不太清楚。

穿橙色工装的阿姨们,轻轻地捧着纸杯,坐在高高的台阶上,草帽稳稳地扣在膝盖上,白皙的肌肤下那被晒得黝黑的胳膊露了出来,那爽朗的笑声,惊飞了槐花树上的麻雀。

“张师傅刚才还送了两支冰糕来呢。”其中一个阿姨说,“这老树底下,凉快着哩。”

站台的广告牌,反射着刺眼的光,穿白大褂的医生,举着遮阳伞跑过来,伞下护着个中暑的女孩。他蹲下身来,摸了摸女孩的额头,又捏了捏她的手腕,从急救箱里拿出藿香正气液,倒在瓶盖里,递到她嘴边:“慢点喝有点苦,喝完给你水。”瓶身上的水珠,滴在女孩的手背上,她瑟缩了一下,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乖乖地仰起了头。

暮色漫上来时,修自行车的老人正在收拾摊子。冰柜里的冰糕,卖得只剩最后两支,不过他却掰了半块给蹲在旁边的流浪狗。狗舌头不停地舔着他的手背上,皆是水迹;尾巴轻轻扫着他的裤脚,仿佛在道谢。远处的洒水车驶过,在水雾里,浮现出一道浅浅的彩虹,将沥青路上的光斑染成七彩色,此时也把槐花树叶的影子映照得透亮。

原来高温天的善意最为分明。它藏在修车师傅手掌心的冰糕,在甜香之中;在超市台阶上的酸梅汤,在热气之内;在医生举着的遮阳伞,在阴凉之下。这些细碎的凉,像槐花树的根须般,扎进城市的土壤,彼此缠绕,将三十九度的热浪,酿就成了带着瓜香与槐花香的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