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08月08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汪万英
我对幺叔最早的印象,源于儿时一次院中女性长辈的闲聊。母亲和二娘都说,她们嫁来时,幺叔已是大孩子,却总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龙”。“鼻龙呆呆为好人。长大了有出息,还福气好。”她们笑道。这画面在我脑中模糊却深刻,后来才懂,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穷困烙印。
真正接触幺叔,是在院坝的挞谷场上。大人们忙着翻晒碾压稻谷,孩子们则在稻草堆上嬉闹。这时,幺叔会挺身而出,“一二一”喊着口令,带我们“操练”。“正步走!”“齐步走!”甚至还有前空翻、后空翻。他身姿挺拔,动作干净利落,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英武劲,让小小的我崇拜不已。
然而,真正让我刻骨铭心记住幺叔的,是一次意外。那年我正上小学,和伙伴们在三姑婆家阶檐跳绳,玩得正酣。姐姐出来叫我回家烧火,我不肯,她气急之下拽着我就走。我瘦弱无力反抗,被拖过院坝,上自家石梯时,我双脚拼命蹬住石阶,姐姐却硬拖着我划过了七级石梯。过门槛时,我蹬住门槛拼命外挣,只听“嘎嘣”一声脆响,肩膀剧痛,我惨叫起来——肩膀被拽脱臼了。姐姐吓傻眼,不知所措。
危急关头,幺叔正巧从坡上回来。他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来,小心翼翼避开伤处,背起我就冲向王场卫生院。伏在他宽厚坚实的背上,听着他急促的喘息,剧痛中竟生出一丝安心。老医生检查后,拉直我的手臂,轻轻向上一托,“啵”的一声,剧痛瞬间消失。幺叔长舒一口气,用粗糙的大手摸摸我的头,咧嘴笑道:“现在没事了,丫头,莫怕。”那一刻,幺叔如山般可靠,是我心中的大英雄。
后来,我在《石柱报》上看到县委书记慰问老兵的照片,上面赫然站着笑容憨厚的幺叔。我这才知道,幺叔不仅当过兵,还打过仗。
提起那段烽火岁月,幺叔眼神深邃凝重:“那时……”他顿了顿,仿佛重回战场,“冷啊,零下三四十度,呵气成冰,枪栓都能冻住,江风像刀子刮脸。雪渣子打来,生疼。”他搓着手,“敌人的坦克在对岸,炮口黑洞洞的。我们在战壕里,棉衣冻成铁板,脚没知觉就拼命跺。干粮梆硬,得捂怀里焐软了啃……”他的声音不高,却能穿透岁月,“再艰苦也要打,为啥?那是咱的领土!寸土必争,寸土不让!”说到最后,他腰板挺直,语气斩钉截铁,眼中迸发出军人的锐利与坚定。眼前的幺叔,不仅是背我去医院的长辈,更是一位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战士!
复员回乡后,凭着实干与正直,20世纪80年代初,幺叔被乡亲们推选为村支书。百废待兴的农村,他风风火火带领大伙:分田到户,他走家串户保公平;村里通电,他带头扛电杆、拉电线;为改善交通,他组织村民肩挑背扛,将泥泞土路修成石子道;还集资建了村里首所像样的小学校舍。他常说:“当支书,就图让老少爷们日子好过点。”他性子直,嗓门大,办事雷厉风行,虽然有时也会得罪人,但村民都敬重他,知道他是真心为民。
这份担当与勇敢,在1983年一次事故中再次闪光。幺叔带领村民在下刘家岩架设电网。沉重的电杆竖起时,一根固定好的电杆突然猛烈晃动,带着风声砸向旁边埋头干活的村民王某。惊呼声中,王某吓呆。电光石火间,幺叔猛冲过去,用尽全力将王某狠狠推开,“轰隆”一声巨响,电杆砸下……王某得救了,幺叔的腿却被电杆边缘扫中,当场倒地。诊断结果:膝盖半月板严重损伤,二级伤残。从此他走路微跛,阴雨天疼痛难忍。但他从不后悔:“一条腿换一条命,值!”
幺叔网名“正义为人”,这四个字正是他的人生写照。他性子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刚复员时,在菜园坝火车站,他撞见混混抢抱孩女子的包袱。周围人敢怒不敢言。幺叔一声炸雷怒吼:“住手!”话音未落,人已如箭冲去,几下撂倒为首的混混,余者吓得四散奔逃。他扶起女子,帮她整理好包袱,目送其安全离开。在拥挤集市,他锐眼识破“摸包客”用长镊子偷老农血汗钱,一个箭步上前铁钳般攥住贼腕,厉声呵斥:“年纪轻轻不学好,偷老人救命钱,良心被狗吃了?”夺回钱塞给惊魂未定的老农。
如今,年过七旬的幺叔,犹存军人硬朗,亦添岁月平和。他注重养生,每日清晨或傍晚,总与幺娘相伴,绕县城不急不缓散步,步履因旧伤微显蹒跚,却异常坚定。也常去蒸脚按摩处,与老伙伴聊天舒活筋骨。“身体是革命本钱嘛,现在日子好了,得多活几年享福。”他笑着说。
母亲和二娘当年那句“鼻龙呆呆为好人,长大了有出息,还福气好”,可谓一语中的。幺叔的福气,核心便是娶了能干贤惠的幺娘。幺娘不仅持家有道,早年也曾是村支书,魄力智慧不输须眉。家中更是顶梁柱,几十年风风雨雨,大小事务全靠她运筹帷幄,支撑全家。正是幺娘举重若轻的担当,里外操持得井井有条,才让幺叔早年心无旁骛为公,晚年得以“潇洒”无牵挂。幺娘几十年的智慧、付出与稳稳的“掌舵”,托起了幺叔的“幸福潇洒”,铸就了家最坚实的根基。
岁月悠悠,那个“鼻涕龙”穷苦少年,挞谷场上英姿勃发的青年,战火中淬炼、危难时挺身的汉子,如今正与携手一生的爱人,沐着夕阳余晖,安稳走在县城林荫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