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来碗往”的小院

版次:011    2025年08月21日

□砺刀石

总是忘不了儿时的小院,三户人家,几堵土墙搭配着穿架房子。

小院坐落在一个叫打铁湾的小地方,我家在中间,右边是大伯家。左边尹家的女主人姓蒋,梳着齐耳短发,高高胖胖的,她是我爸和我妈的媒人,我叫她孃孃。

那是20世纪80年代,村里人还没往外跑,都守着自家的几亩地,手头紧巴,但锅里的烟火气从没断过。小院的日子像屋檐滴下的水,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单调却有章法。最难忘的是那些在各家流转的碗。

平时的正常吃食就是白米饭,菜多半只有一个。上荤菜的时候少,毕竟杀猪要盼到过年;多是地里长的素菜,能炒一个菜下米饭就行了,还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咸菜当主菜。那时谁家做了点稀罕吃食,准会找个小粗碗或青花细碗盛着,让孩子端去别家。

隔壁孃孃学了个农村手艺,做土火炮,开了个小作坊。她只有一个儿子,后来又捡到个幺姑,当幺姑视如己出,总会想方设法做点与众不同的吃食,权当是零嘴。我母亲几乎从来不做零食,因为她总是忙农活。我们家顿顿吃米饭,忽然见尹家“老虎哥”端着碗进来,碗里躺着两个圆滚滚的馒头,砂糖在面里融成星星点点的甜,我和老弟的眼睛都直了。“快趁热吃,我妈做的。”说完“老虎哥”就走了,留下盛着馒头的粗碗。我和弟弟都掰着馒头吃,生怕囫囵吞枣没品出那点砂糖味来。第二天,还碗就是我的事儿了,我会把碗洗得干干净净,还把水都擦干净,才给隔壁孃孃送去。

有一次,大伯家自己种的冰粉籽收了,大娘用纱布包着冰粉籽,在水里搓出滑溜溜的浆,加些井水镇着,盛在青花大碗里,冰粉在碗里颤巍巍的,像块透亮的玉。大伯是老大,我父亲是老幺。大伯家做点龙水小刀,平时一家人都忙着做小刀,盼赶集卖,端东西一般成了大伯的孙子勇娃的任务。勇娃和我、老弟差不了几岁,他也把端碗当成美差。这次的冰粉又由勇娃端来,好大一碗呀!我和老弟赶快到灶屋拿小碗来分。母亲看我们这个馋样,笑着说:“慢点慢点,我给你们加点砂糖,更好吃。”于是,母亲切了点砂糖,放冷开水里一泡,兑成了砂糖水。母亲把那砂糖水往冰粉里一倒,一碗冰粉渗透成土褐色。吃下肚来,透心凉。吃完了,该老弟还碗了。他拿着洗过的大青花碗就往大伯家跑,一个不小心,踩在石板边上摔了,碗“哐当”碎在石板上。他吓得直哭,大娘听见了跑出来,拉他起来笑着说:“碎得好,岁岁平安。”母亲过意不去,找了个新碗赔给大娘,那碗后来总盛着大娘做的泡菜,酸溜溜的香。

我家的粗瓷碗爱在雨天出门。暴雨过后,田边缺口总会捉到鱼。父亲披件蓑衣蹲在缺口,竹篓里很快就有了动静。回家用酸菜炖了,奶白色的汤泛着油花,满屋都是酸香。这时候母亲准会找两个粗瓷碗,舀出两条最肥的鱼,装进粗瓷碗,让我给大伯家和孃孃家送去。送鱼得趁晚上,白天大家都在忙,午饭多半是冷饭就咸菜。夜里白炽灯亮起来,各家的灶房才热闹起来。我端着碗走过院坝,鞋底踩着石板,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时一般正赶上他们家也在吃晚饭,他们就会用自己的碗来盛我端来的鱼。这样,我就可以拿着自己的碗回去,省了第二天还碗。回家时,大伯总会往我空碗里放两颗“火炮”糖,孃孃则要拉着我问两句,再往我手里塞个烤红苕什么的。

那年月肉都显得金贵,谁家杀鸡杀猪什么的,做了菜都要舀出两碗给邻居家送去;每年头回尝新米、头回吃包谷、头回煮红苕,也都让碗传着,给邻居尝尝新;哪家赶个场买了点糖或水果回来,也用碗盛着送点给孩子们;过年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瓜果糕点让碗更忙了。

后来我考上了中师,小院的人都为我高兴。出门那天,大娘和孃孃都塞给我钱,我揣着钱,就像揣着个沉甸甸的“铁饭碗”。

如今我在城区教书,四十多年的光阴辗转,院门口的路被走得越来越宽。虽然我已不属于那个小院,但我还是常回去看看,老屋里那些曾经来来往往的粗瓷碗还在,只是再没有流转的吃食。

每次回老家,我会在老屋门口站许久。风穿过空荡荡的院坝,竟像是当年各家送东西时的脚步声,轻轻巧巧的,却踏在心上最软的地方。那些碗来碗往的日子,哪里只是送些吃食,分明是把日子掰碎了,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过。

(作者单位:重庆市大足区第三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