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粉匠

版次:011    2025年09月01日

□王小平

秋冬之交,正是挖红苕的时节,下粉条的师傅也要登场了。

在山区农村,红苕、洋芋、苞谷被称作“三大坨”,是庄户人家赖以生存的主粮。红苕的季节性很强,地冻之前必须全部挖完。收回来的红苕,挑出品相好的窖藏起来,便是整个冬天直至来年开春的口粮。家家户户都有一口苕窖,那既是庄稼人的粮仓,也曾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去处。而那些挖破的、品相差的红苕,则被洗净磨碎,过滤沉淀,最后摊在簸箩里晾干,成了粉面子——那正是制作粉条的原料。

大集体时期,几乎每个生产大队都有粉坊,有些小队也有,但庄户人更乐意在自家院里下粉条,手提肩扛、搬来运去,终究不太方便。乡下人下粉条,多半是为了过年过节自家吃。粉条可炒可炖,猪肉炖粉条更是招待贵客和年饭桌上的大菜。一想起来,就叫人忍不住咽口水。

若遇上好年景,红苕丰收,下粉的原料也就宽裕些。做出的粉条除了自用,还能匀给左邻右舍,或挑到乡场上换点零钱。乡间路上,偶尔能见到挑担叫卖的农人,一斤粉条不过几角钱。

在我们老家那一带,要数巫溪板凳爬(小地名)的粉条最出名。那里出的粉条白亮筋道,久煮不糊,深受百姓推崇——这自然与粉匠师傅的手艺分不开。粉条,成了板凳爬最亮眼的名片。

下粉条需提前请好粉匠师傅,再叫上几个打下手的。这活计像唱大戏,一个人可干不来。紧锣密鼓地准备些时日后,选一个晴好的日子,便正式开工。

下粉的工具都是农家常用的:大木盆、木桶、瓦缸、铁锅。唯独那把特制的漏瓢,是粉匠师傅自带的宝贝。它形似水瓢,底上钻了许多小孔,粉条便是从这些孔中流出来的。

下粉条是体力活,粉匠师傅多是结实汉子。他们与其他匠人不同,总是系着雪白的围腰和袖套——毕竟粉条是入口的东西,卫生马虎不得。

众人听从粉匠师傅指挥,各司其职:生火烧水、揉搓粉面、准备晾晒的场地与竹竿……一切有条不紊。调和粉面时,粉匠师傅会亲自煮些芡汁兑入缸中,以增加粉条的韧性。除此之外,还要加些明矾,一则增亮定型,二则让粉条更耐煮、有嚼头。这比例是师傅的看家本领,向来秘不示人。

揉面是制作的关键。三四个人围住瓦缸,一手撑住缸沿,一手沿内壁用力揉搓,仿佛一场张弛有度的舞蹈。大家手脚不停,嘴也不闲着,东家长西家短,乡野趣事随口道来。

揉面偷不得懒。粉面揉不好,下出的粉条就不光滑匀称,中间结块,俗称为“性阳子”,像人身上的淋巴结肿块。待粉面揉好,锅里的水也滚开了,粉匠师傅便正式上场。他将衣袖高挽,从缸中抠出一团面置于漏瓢,左手执瓢,右手迅速拍打,粉条便如舞者般从孔中颤动着坠入沸水。待粉条变白煮熟,帮手便用长竹筷捞起,放入冷水盆中激凉防粘,再挂上竹竿晾晒。顿时,一根根泛着苕香的粉条在风中摇曳,白晃晃一片,勾人食欲。

待水汽稍干,还需将粘连的粉条细心分散。彻底晾干后,便把粉条裁成一尺多长,每两斤捆作一扎,用粽叶系紧,罩上包袱,既防尘又防鼠,挂在屋梁上能存很久。

大集体时代,能吃上粉条的人家算是不错的。那时温饱尚未解决,下粉也算得上奢侈。粉条更是送礼的上佳选择。遇亲友建房或办喜事,送上几斤,主家觉得实惠,送礼人也显得体面。

世事变幻,岁月更迭。乡村粉匠的身影,已渐渐湮没于时光长河。但那转动的石磨、雪白的粉条、空气中弥漫的香气,以及师傅们挥汗如雨的画面,始终是我孩提时代最难忘的回忆。

(作者系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