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09月02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瞿明斌
金佛山方竹笋姓“方”?据说是地球上仅存的方竹笋林。初闻“方”字,颇觉诧异:竹笋如何能方?但用手摸去,棱角分明,竟如人工削成一般。世上竹类千千万,偏偏金佛山的竹子,生就一副倔强脾气,不肯与同类为伍。
不仅如此,金佛山方竹笋还有两大反季节“怪相”。一“怪”:人们常见“雨后春笋”,而方竹笋偏要“雨后秋笋”,待每年立秋后才肯探头;二“怪”:寻常草木总是由低海拔向高海拔蔓延,方竹笋却反其道而行,从金佛山高山之巅,一路向下生长。这两大怪相,像是故意与天地法则作对,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傲气来。
金佛山采笋大多在八月中下旬至10月上中旬。整个采笋季笋农们日日穿行于方竹林间,用脚将刚长出地面还冒着露气的竹笋用脚蹬倒,然后弯腰将竹笋捡起来甩入背上的背篼,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敏捷丝滑,没有半点拖泥带水。采下的方竹笋,外壳青紫相间,摸上去确有棱角,非寻常圆滑之物。老笋农说,方竹笋最妙的吃法,乃是用火直接烧熟,当地人唤作“火烧外婆笋”。制法极简:带壳置于火上,待外壳焦黑,剥去后切片或丝,拌以盐、糊辣壳、水豆豉、葱花等佐料。我尝了一口,果然鲜美异常,非城市中经过千百道工序制成的“美食”可比。这味道中,有山的魂魄,有风的呼啸,有阳光的曝晒,更有笋农手上的老茧气。
忆及古人咏笋之句,唐代白居易著“紫箨坼故锦,素肌擘新玉”,宋代陆游云“色如玉版毛尖笋,味抵驼峰牛尾狸”。然而,大约都是咏寻常圆笋的。方竹笋这般古怪之物,怕是未曾入诗人法眼。倘若他们尝过“火烧外婆笋”,不知佳句何出?
往昔笋农生活极苦。每年采笋季在山上搭建起笋棚,一住便是两三月。白日采笋,夜间烘烤,将鲜笋制成干笋,再背下山去。那笋棚我见过一次,几根木头支起,覆以茅草,四壁透风。夜间山风呼啸,寒气逼人,不知他们是如何熬过去的。而今则大不相同,现代物流兴起,笋农清晨采的笋,当日便可发往全国各地。鲜笋上了城里人的餐桌,还带着晨露的气息。这般变化,倒也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
我认识一位老笋农,姓陈,今年六十有八。他告诉我,过去背干笋下山,要走一整日。山路崎岖,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有时累极了,就对着大山骂几句粗话。现在好了,儿子买了小货车,鲜笋直接运到镇上快递点。“可是啊,”他抽了口旱烟,眯着眼说,“我总觉得现在的笋,没从前那干笋香了。”何故?他答不上来,只是摇头。或许有些滋味,注定要伴随着苦难才能酿出;有些香气,非要经过岁月的慢烤才会散发。
方竹笋的倔强,倒像是山中人的写照。他们与这方竹一般,在贫瘠处扎根,在寒风中挺立。不随大流,不慕繁华,守着一方水土,自有一番傲骨。如今时代变了,他们在变,只是那骨子里的硬气,怕是变不了。下山时,回头望了望金佛山。秋阳下,那片方竹林静默如初。它们已经站了千百年,看惯了人世变迁。明年秋风起时,又会有新的方竹笋破土而出,带着棱角,带着倔强,一如往常。
这世上,总有些事物是不肯圆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