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09月02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王云
龙岩河,这名字取得极好。“龙”字道尽九曲回肠蜿蜒之势,“岩”字刻出两岸青灰冷峻层叠石壁,“河”字则直白道出本质。
龙岩河流经南川区三泉镇,水面不宽,却极有筋骨,平日里是一匹温顺青绸,映着天光云影;一到暴雨时节,则黄涛怒吼,摧枯拉朽,仿佛真有一条困龙从河底翻身。
我生在龙岩河的臂弯里,长在它的水声中,后离乡数年,它的脉搏却始终在我血脉里流淌,夜阑人静时,常伴着淙淙水声入梦。
幼时上学,必经此河。河上无桥,只有一溜石墩,像是巨人随意撒下的棋子,疏落不一,小脚丫踏上去,总要踌躇一番,石墩经年流水打磨,光滑如玉,雨天更是湿滑难行。
有一回暴雨过后,浑黄的河水吞没了所有石墩,我们只得冒险涉水。同村的周叔见了,二话不说将我驮上肩头,那粗糙如岩皮的手掌牢牢箍着我的小腿,一步一步破开湍流。一趟接一趟,他把伙伴们一个接一个背至对岸,河水没至他大腿根,旧布鞋早已吸饱了黄浆,他却只咧嘴一笑:“娃儿念书要紧。”那宽厚的脊背,替我们挡住了整条浑浊的上学路。如今想来,那河水中不仅流淌着清水,更流淌着乡人淳朴的心意。
夏日里,龙岩河便是野孩子的乐园。河水清凌凌的,不深不浅,恰够一个孩童站立。鱼虾是水里的精灵——小鱼总爱成群结队,滑溜溜地一闪即逝;青虾最是狡黠,躲在石缝深处,须得屏息凝神,双手合围方能擒获。我们光着黝黑的脊梁,在河里扑腾得水花四溅,那些碎珠乱玉在烈日下绽出七彩光晕,是我人生最初见过的虹。
最难忘的是小学野炊。我们背着铁锅、米菜,在河边寻一处平坦的石头垒灶生火。河水洗菜极好,青菜入水一涮,泥沙尽去。煮出来的米饭带着柴火的香气,就着河里摸来的小鱼小虾,竟比家里饭菜更可口,是山珍海味,至今想来仍觉齿颊生香。饭后躺在河滩上,看流云从两岸青峰间踱过,云水一体,天地倒悬,我们正卧在苍穹之上。
我第一次下水游泳,是舅妈们携着的。红白相间的游泳圈箍在身上,活像只笨拙的企鹅。舅妈举着新买的相机喊:“看这里!”——镜头定格的那个黑瘦丫头,笑得龇出豁牙,湿发粘在腮边,眼里盛着整条河的波光。那是一种后来再也找不回的、未被尘世沾染的明亮。
高考后的那个夏天,十来个同学蜂拥至我家。女生们羞于穿泳衣,个个裹着碎花床单下水,远看像一群惊慌的水母,模样甚是可笑。正嬉闹间,忽见一条水蛇蜿蜒而来,吓得众人魂飞魄散。娟娟第一个弹射上岸,裹紧滴水的床单尖叫不休,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白鹭。自那以后,每见幽深水纹,便觉其中有暗影游弋。那惊慌失措的青春,不正像这河水一般,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
如今携夫带子回乡,最爱在河边烧烤。炭火噼啪炸裂星子,红光在流水上织出霓裳,孩子们在浅处嬉戏,笑声落进河里,溅起细碎涟漪。河水依旧清浅,只是再不见摸鱼少年的踪影。偶有城里游客穿着艳色泳衣在河边自拍,她们精心摆弄的姿态,与当年裹着床单的疯丫头,已是两个世界。这河中流淌的不仅是水,更是我半生的记忆。
龙岩河依旧蜿蜒,只是石墩已换作水泥桥。站在桥上,看夕阳将河水染成金红,忽然彻悟:这河水流走了时光,却流不走那些沉淀在河床里的故事。它像一条银色的丝带,系住了我与故乡的血脉。每次站在河边,都能听见河水在诉说往事,而那些往事,早已化作河底的石子,被岁月冲刷得圆润光亮。
河水汤汤,不舍昼夜。终有一日,我也会成为河水流经的一块石头,日夜聆听后来者的故事,在水流声中继续圆融、沉淀、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