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9月02日
□王谦
立秋之后,偶有山风吹过,大巴山方圆数百里,依然滚荡着焦灼的热浪。这时,父亲赤裸着上身,架起炉子,拉起风箱,把乡亲们搁置一年的镰刀重新放入炉火。待通体透红,取出,挥舞着铁锤,火星四溅,快速淬火、宰齿。他要在半个月内帮忙打完上百把镰刀。
大巴山的秋天总是姗姗来迟。九月,山塆里的稻田由青转黄,稻穗压弯腰身,悄然而至的金色渐染整个山乡。这是大巴山一年里最隆重的季节,乡亲们每天都要走上田埂,查看自家稻田,耐心等待稻粒全身泛黄,一场巨大的收割即将开启。
夜幕弥漫,月亮挂在天空。乳白的月色里,我们全家每人拿着一把镰刀,从稻田一端一字排开,趁着月光弯腰挥镰。那时我还很小,一弯一站,半小时不到,已累得腰酸背疼了。于是起身,站在自家稻田边唱起了山歌。这时,不远的稻田里,也有山歌传来。一曲完,不远处又有歌起……整个山塆里,山歌此起彼伏,笑声不断。我家的稻田里,父亲和母亲总是不知疲倦,他们很少起身,埋着头,不说一句话,似乎总是鼓着一口劲儿,直到将这块稻田的稻子全部割完。
天,渐渐有些晚了,湿漉漉闷热。父亲会坐在田埂上,掏出烟叶,裹上,狠狠抽上两口,明暗的火光,像夏夜里停在稻尖上的萤火虫。等父亲抽完烟,我总会对他说,太晚了,回家吧。父亲总是沉默不语,起身站立,又走向下一块稻田。那时我们有七个人的田土,大大小小二十多块稻田,从开镰收割到颗粒归仓,要忙上大半个月时间。我知道,父亲不敢停歇,他怕稻谷还长在田里,绵杂的秋雨就来了,他要用最短的时间,将所有稻谷全部收割回家。有些时候,我实在太累了,就躺在旁边的谷堆上。父亲也不吼我,很快进入了梦乡。被父亲叫醒,睁开眼,天已亮了。
太阳升了起来,气温越来越高,还没到10点,火辣辣的太阳已让人呼吸困难。回家的路上,顺手扯两片菜叶,连同少量米粒熬煮一大锅稀饭。我会连同邻居小伙伴,顶着烈日,寻找竹虫或野地瓜,浑身晒得黢黑。偶尔我们会背着父母,悄悄跑到离村子最远的池塘,赤条条跳进去,双手拍打水花,常常让闲游的鸭子满塘乱窜,迅速钻到塘边稻田里。
中午时分,几碗稀饭下肚,整个山村安静了下来,知了的鸣叫越发响亮。父母要赶紧眯上两三个小时,昨夜一夜未睡,旋即鼾声四起。我不敢往外跑,怕挨打,总是装睡,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醒来,太阳偏西,轻轻地搁在远远的山头。父母早已出门,我跑到稻田边,父母双双挥舞着收割的水稻,在拌桶里不停地上下翻飞。旁边的稻田如此,再远的稻田也是如此,沉闷的挞谷声,此起彼落,激越欢腾。这是体力和技巧的活,帮不上忙,我常坐在拌桶遮阳席后面,或者回到院坝里翻晒谷粒。就这样,在长达一个月的农忙里,一塆一塆的稻田安静了下来。竹虫不见了,知了不叫了,蛙鸣歇息了,池塘里的水由温转凉,大巴山随即进入了冬藏时节。
就像九月里的一阵风,吹来,稻谷熟;吹走,谷满仓。在匆忙的农事里,我们仿若一夜之间,告别童年,像秋日里飘荡在风中的蒲公英,风起,奔赴远方;风落,扎根异乡。此刻,稻田还是当年的稻田,当年稻田里的七个人,有三个已长眠于地下,三个散落天涯,只有接近80岁高龄的母亲,她依然同往年一样,孤独地匍匐在月光下,挥汗在烈日里,与季节较劲,与粮食较劲,与生命较劲。
最后,她依然会缓慢转身,远望,然后默默回头。在匆忙抢收的九月,她孤独地站在巨大的稻田中间,孤独地弯腰,孤独地贴近大地最后一层余温……
(作者系四川省自贡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