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5日，重庆永川。73岁的周书平度过了一个不寻常的生日——两份大学录取通知书，为他的生日宴注入了双倍惊喜——他抚养20多年的两名唇腭裂弃婴，双双进入医学院：25岁的周小涵被录取为博士研究生，20岁的刘小小考入三峡医药高等专科学校康复治疗技术专业。

这一晚，周书平第一次没听孩子们的劝，喝高了。“当初只是想救他们一条命，没想到……惊喜一个接一个。”他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笑纹藏不住骄傲与幸福。

自2000年起，周书平陆续收养了20多名残疾弃婴，因此获评“感动重庆十大人物”。当年的颁奖词这样写道：“因胸怀一颗博爱之心，并不富有的他将弃婴揽入怀中，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因为他感受到人世的温暖……”而今，这位用爱铺路的农民养父，终于迎来最动人的回报。

父女情深 彼此照亮

小涵是周书平收养的第一个孩子。2000年，他在永川经营小旅社，儿女已成家立业。年初，派出所当联防的熟人送来一名刚出生几天的唇腭裂婴儿，说是接警接到的街头弃婴，请他临时照料——那个婴儿就是后来的小涵。

面对像小猫一样弱小的婴儿，周书平小心翼翼地用银花露调兑奶粉喂养。每次喂奶近一半奶水会从唇裂处漏出，耗时40多分钟，有时还得借助吸管一点点地喂。但小涵异常乖巧，吃饱就睡，一个多月就长得白白胖胖。

先后有三四个有收养意愿的家庭来看过，都说“再商量”，却再杳无音信。直到小涵三四个月大时持续腹泻，快速消瘦，忙得焦头烂额的周书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一天中午，他颤抖着将熟睡的小涵放在一个常有人经过的楼梯转角，“也许……会碰上更好的人家。”可回到家，他一口饭也咽不下去，坐立难安，最终红着眼冲回去。

孩子仍在原地，此时的她看见周书平，努力地张开小胳膊，发出咿咿呀呀的呼唤。周书平将小涵紧紧裹进怀里，泪流满面地承诺：“爸爸再也不离开你了。”

“爸爸！”这是小涵开口说的第一个词。周书平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她像其他孩子一样健康长大，绝不因身体的缺陷而自卑。

那时，周书平每月收入仅千元，却带着小涵辗转重庆、成都、广州等地求医。在重庆市慈善联合总会的帮助下，小涵先后经历了五次手术。虽然疼痛让她对治疗产生心理阴影，但她每次都咬牙坚持，“爸爸说，等伤口好了，就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吃饭、唱歌”。

一位广州专家被小姑娘的坚强所打动，提出资助她去广州读书，还承诺给她买手机，“天天和爸爸打电话”。小涵却摇头，“我要和爸爸在一起。”

“别人家的孩子”这样长大

那时，周书平收养的孩子越来越多，大多是被送来的病残婴童。他白天卖酒、修冰箱、拉煤砖、收废品，小涵就帮着照顾弟弟妹妹——生火做饭、换尿布、晾衣服，样样熟练。

从幼儿园起，她就是大家心目中“别人家的孩子”，奖状拿到手软。每次开家长会都是周书平的高光时刻，他总能沾着女儿的光被老师表扬。唯一让他头痛的是，小涵太倔强，在外受了委屈绝不忍气吞声，直接上手还击。

6岁那年，她撵路，跟着爸爸参加“感动重庆十大人物”颁奖典礼。听说有献花环节，她立刻自告奋勇：“我要去！”那天，流程为她临时调整，她毫不怯场，抱着花快步上台，大声说：“谢谢爸爸！”全场先是一静，随即掌声如雷。

小学毕业前夕，小涵很认真地对周书平说：“我长大了要当医生……弟弟妹妹身体都不好，以后我可以帮他们。”周书平心里暖暖的，却也没太当真。对他来说，孩子能平安长大，学门手艺，将来能自食其力，就足够了。当医生？他不敢想。

但小涵从来不是随便说说的孩子。

“学习上我几乎没管过。”周书平说，他小学没毕业，孩子二三年级以后的功课完全帮不上忙。小涵是所有孩子中最自律的那一个，高中时成绩短暂波动，她焦虑得连觉都睡不好，却一声不吭地自己加班加点学，直到重回前列才告诉爸爸。

2018年，小涵考上黑龙江中医药大学康复治疗学专业，独自一人去东北求学。大学几年，她在学习上近乎拼命，冬天早上6点天没亮，就踩着积雪到教室，年年奖学金从不落空。

从上大学起，小涵再没向家里要过钱。靠奖学金和做家教，她把自己的生活规划得明明白白。寒暑假她还没回到家，就有家长慕名打电话请她辅导孩子，“那时候家里闹热得很，一天七八个娃儿来找她。”周书平回忆。

大学的第一笔奖学金，小涵买了一台5000多元的按摩椅，给周书平寄回去。那也是她当时最大的一笔开销。

奖状更是越攒越多，“中国大学生自强之星”“全国大学生英语竞赛二等奖”……大学4年20多张奖状，原件全部交给爸爸保管，“爸爸看着高兴。”她自己留复印件就够了。

本科毕业，她获得保研机会，还是在重庆的学校。但这还不够，医学生对学历要求高，那就继续深造，新学期，读博。

“未来也许做科研，或者当老师。”小涵告诉记者。她的规划清晰而务实：希望工作相对稳定，有时间兼顾家里，还能用自己所学的专业，去帮助那些像她曾经一样、深受疾病困扰的患者和家庭。

长姐如母 长姐为师

小涵回到了重庆，压力给到了弟弟妹妹。还在上学的几个弟弟妹妹不约而同绷紧神经——他们之间虽然没有血缘，却有血脉关系。

“大姐当年数理化、英语门门拔尖，从小就给我们辅导功课。谁要是不认真，她可是会收拾人的。”今年刚考上专科的小小告诉记者。尽管相差仅5岁，但在所有孩子心中，长姐如母，小涵和爸爸一样，成了家里离不开的主心骨。

周书平陆续收养的20多个孩子中，有的被送往福利院，有的被领养，有的不幸因病离世，还有的已经成家立业。如今陪伴他的除了小涵，还有4个孩子，小小是其中之一。

小小从小体弱，性格内向，成绩不算拔尖。在小涵的鼓励下，就读于卫校护理专业的她最后一年迎头赶上，今年通过对口高考升入大专。“进了大学我还要继续努力，争取专升本。”和小涵一样，选择学医的小小有一个愿望，照顾好爸爸，为这个家多分担一些。

今年6月，小小与兄弟姐妹专程赶到中心城区，参加姐姐小涵的毕业典礼。眼前的大学生活，让小小充满憧憬。

报到前，小涵为小小规划了大学生活三件事：一是努力学习拿奖学金；二是利用特长赚钱，小小有拍立得，擅长摄影、做手工，“不要浪费了你做生意的天赋”；三是积极参与社团活动，培养人际交往能力。

最重要的是，“捂着耳朵往前走。”小涵告诉小小，“内心强大了，哪怕有人指着鼻子说我丑，我也不在乎。”

“有人这样做过吗？”“没有。”小涵告诉记者，“很多人都说我漂亮，我也这么觉得。”曾经，小小因为术后的疤痕也自卑过，但她绝不内耗，很快自己走了出来——能力比外表重要，实力够了，自然会赢得别人的认可与尊重。

小涵爱美，出门时会轮流佩戴弟妹们送的生日礼物，项链、手镯、手链……这是他们用省下的生活费精心挑选的，每一样都珍重无比。

爱的循环与传承

周书平生日前夕，小涵专程赶回永川。整个暑假，她不是看书就是泡实验室。微信昵称“不停”，是她的状态，也是信念。

她自认为是兄弟姐妹中成长最快的，“生活推着我快速成长，弟弟妹妹有事，我得挡在前头。”

家中老少两代，四十多岁的年龄差，代沟在所难免。她主动充当“翻译”：“爸，您的话都是为我们好，可现在的孩子思维方式不一样，得换一种方式。”对弟弟妹妹，小涵又说：“爸爸抚养我们不容易，解决不了的事情给我说，不能惹他生气……”

这周，小小将要去万州报到。从未单独出过远门的她，原本说好由周书平送行，但寿宴上，她突然宣布自己去，“姐姐当年一个人去了黑龙江都不怕，我也不怕。”

“家里出了3个学医的。”周书平笑着说。除了今年升学的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女儿毕业于卫校药剂专业，如今已结婚生子，在药店工作。3个懂医的闺女聚在一起，有基础疾病的他就成了重点关注对象，“少盐、少油、少喝酒，走路小心别摔着……”做得不到位还要挨唠叨。

幸福吗？当然！“在未来艰难的行走中，他会获得常人无法体会的幸福，因为他是好人。”20年前的颁奖词，终于在岁月里等来了最温暖的回应。

记者手记

第一次见到周书平，是在20多年前。那时他租住的屋子四壁挂满孩子们换洗的尿布、衣服。如今，他们住进了政府提供的安置房，孩子的学费、基本生活费也在相关部门帮助下得到保障。宽敞明亮的房间里，两壁书架被孩子们的书填满。“希望在前。”周书平说。

在这个特殊的家里，爱从来不是单向的付出，而是一场温暖的循环与传承。周书平用父爱为弃婴点亮前路，孩子用成绩回报深恩，又在彼此影响中找到人生方向。

他们让世人看见：只要心中有爱，再贫瘠的土地也能绽放希望；只要相互扶持，再艰难的人生也能走成风景。

这，或许就是“感动重庆”最深层的意义——它不只是一项荣誉，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一种善良的回响，一种力量的延续。

上游财经-重庆晨报记者 路易 陆纲 摄影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