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9月08日
□蒋萍
夏季的雨,天越是热,便越是放肆而张扬,敲在窗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望着窗外被雨拍打的树,叶尖垂着水珠挥洒,忽然就想起老屋檐下的青瓦——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瓦片,总在雨天里,把天空的馈赠,变成一串又一串会跑的银线。
那时的雨,绝非恼人的天气变化,而是一场期盼已久的游戏。
如果是阵雨,大人们会见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便立刻收衣服,收晒着的稻谷和玉米,听着渐渐变大的雷声,雨便随着我们的脚步落了下来。一滴、两滴……雨猛地大起来,它们敲打着青石板路,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我们却如脱缰的小马驹,欢笑着冲进雨幕,试图用稚嫩的手接住那些晶莹的雨滴。双脚用力地踏进水洼,溅起高高的水花。我们在雨中肆意奔跑,任凭雨水打湿头发、浸湿衣衫,却丝毫不以为意。天放晴时,我们用脚踩水玩踩脚印,或是拿着叶子蘸水就地涂鸦,仿佛拥有无穷的欢乐。
如果雨下得绵长,我们也不怅然,这时的雨恰恰更令人珍惜。
青瓦叠着青瓦,老屋的檐角勾出阴云笼罩下天空的轮廓。雨来的时候,水线便顺着瓦棱的弧度滑下来,起初是稀疏的珠,渐渐连成银线,坠在檐边,像谁把月光的碎片系在了那里。
夏日的雨水是凉爽的,带着瓦缝里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我和表弟溜到檐下,双手拢成瓢,等那雨顺势落进掌心。等手心的雨接满了便猛地泼向对方,看水珠在脸上开花,在衣襟和裤脚上飞溅。有时也会找来空的玻璃罐,举着罐子去接水,听水珠砸在罐底,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水接满了,就学着大人的样子,往院子里的樱桃树根上倒,看水珠渗进土里,幻想着明天就能结出更大的果子。
外婆从不骂我们,只是隔着雨帘喊:“慢些,别摔着。”她自己却常守在另一处檐下,那里放着只粗瓷大碗,碗口豁了个小缺口。雨一下,她就搬个小木凳坐下来,眼睛盯着碗里的水,像在看什么稀世的珍宝。水漫到碗沿时,便端起来倒进厨房的大水缸里。她常说:“天上的水,干净,省得去挑。”水井并不远,几步路的事,何必守着这屋檐下的水,一接就是半天?是否真的“干净”,我就不懂了。然而我和表弟也学样子端来盆子,在屋檐下比赛接雨,仿佛在接一盆盆金子。
笑声混着雨声连成一片,我们只觉这雨是上天送我们的玩具,哪懂得那碗里盛的,原是对每一滴资源的珍重。
有一次我按捺不住问:“外婆,这水接来做什么呀?”她正用帕子擦着碗沿,闻言抬头看我:“洗衣裳、洗碗啊,泡了皂角,比井水软和,浇菜也不错,小白菜喝了这水,长得旺。”她指着水缸里的水,“你看,这一缸水,够用三天啦。”我凑过去看,缸里的水泛着缸底的浅绿,漂着片细小的柳叶,应该是从檐上落下来的。可我还是疑惑:这水浑浑的,哪有自来水清亮。只是外婆执着的模样倒令我有些钦佩。
真正留意到那缸水的用处,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在田埂上摔了一跤,裤腿沾了泥。外婆从缸里舀了半盆水,又抓了把皂角碎,捣出泡沫。她蹲在缸边,用那双布满裂口的手,一下一下地搓着我的裤腿。
“你看!”她冲我笑笑,“这水去污,还不伤布。”我看着她鬓角被汗浸湿的白发,忽然觉得,那缸里的水,好像比平日重了些。
如今我们住的楼,大多屋顶是平的,铺着沥青,雨落在上面,便顺着排水管哗哗流走,一点声响都不留下。雨落下,再没有那样曲折的路径,也再没有檐下接雨的碗。
原来有些事,要等我们也站在了岁月的檐下,才懂那些被童年忽略的细节里,藏着怎样深沉的惜物之心。就像那些滑落青瓦的雨水,是小时候玩闹的欢乐,也是老一辈人,用一生的朴素,写给生活的诗。愿我们在童年的纯真中,将这份节俭的美德,深深地融入生活的每个角落,在岁月的长河中代代相传。
(作者系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