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来了

版次:010    2025年09月12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梁晓丽

“妈妈下来了哟!”清晨六点多,我被父亲的来电吵醒。我立马起床洗漱去接母亲。母亲不识字,走哪都是父亲带路。印象中她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我所在的小城,可每次来,不是和我们一起,就是和父亲一路。母亲的反常,让我感觉她像小孩子突然离家出走一样。

前不久,母亲给我打电话说想来耍。我口中答应要得,由于事情多,却没放在心上。听说母亲一个人坐车来我家时,我感到既惊讶又内疚。从接到父亲的电话起,我就一直担心,母亲会不会坐过站,会不会走丢?

我小跑着到母亲下车的车站。站台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像赶集一样。6点50分,故乡方向的客车来了一辆,我睁大眼睛看车内,却没看见母亲被岁月压弯的身影。我有些急了,拨打母亲的手机,响了很久却没有人接。我的心悬起了。

7点一刻,一辆故乡方向的车缓缓驶入车站。隔着茶色窗玻璃,我看见车内有一个穿白底红花绵绸衣服的老妇人,脊背微弯,那不是母亲又是谁?下车时,她一手扶着车门,胸前斜挂着黑色的磨得有些发亮的仿皮小包,包上印着一朵红色的桃花,我想起了她一直喜欢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她只会唱那一句,那一句她唱了一辈子。

母亲弯着腰抓住车门把手一步一步走下车,车上的售票员在身后大声喊,慢点慢点。她今年也七十了,膝盖一直有旧疾,但不影响行走。

握住母亲粗糙扎人、枯瘦松弛的手,我的心踏实了,也疼了。我深深感觉母亲的手像当年外婆的手,看来她老了,我一直以为她还年轻,谁知她已在我的疏忽中悄然变老了。

母亲穿着黑色灯草绒胶板鞋,我怕胶底板踩在地板上打滑,就用左手扶住她的右臂。她甩开我,躬背夺步往前走,每一步都稳稳地,我也就没再管她。走到红绿灯路口,我告诉母亲:“等那个灯箱里的人变成绿色了,我们就可以走了。”她长满老茧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生疼,仿佛抓着了一棵救命树。我感觉她浑身都在抖,安抚她没事,绿灯亮了就可以走了。公路上一辆辆车呼啸而过,母亲在乡下没见过这场面。她既倔强又胆小,有一年她背了一背篓红苕藤回家,谁知竟背回来一条乌梢蛇,还好不是毒蛇,若不是父亲在家,那条蛇一定会钻进床底。那次母亲被蛇吓得嘴青面黑。

绿灯亮了,当公路两旁的人像潮水般涌向对面时,我对身旁的母亲说可以走了。没想到她先我一步跨到了斑马线上,她迈开老腿小跑起来,任凭我大声喊不要跑。周围的人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母亲似乎没看到这些。此刻倔强的她,像一匹脱缰的马。她的两手一前一后甩着,像挑着一担粪在田野里横冲直撞。她率先跑到人行道上,站在一棵黄葛树下,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撒在母亲身上金灿灿的,她微胖白皙的脸庞还没有多少褶皱,晶莹剔透的汗珠子从额头上滑落又掉到地上。

“妈,以后过马路像我们一样走,不要跑。”我极力平复情绪,小声对她说。

“跑更快些嘛,反正没车。”她像一个年迈的赛跑冠军得意地说道,浑然不知刚刚有多危险。多数司机都遵守交通规则,还是有极少数人为了抢一秒的时间闯红灯。

母亲从我的话语中,还有路人的眼神中,似乎感觉到自己犯错了。回家的路上,她不再说话,眼神变得闪躲,走路小心翼翼。回到家,我把她安排在客房休息,因为她凌晨4点就起床了。

安顿好母亲,我去菜市场买菜,正在选鸡,电话响了,是邻居,她问我是不是有人在家,家里的防盗门被拍得砰砰响。“没有呀!”我有点蒙,随后想起被我锁在家的母亲,撒腿就往回跑。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母亲蜷缩在门口,她昏花凹陷的双眼布满了惊恐。我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并反复说道,不该把门反锁。

“晓丽,妈没给你丢脸吧!”我回家时,楼上楼下的邻居都站在家门口,有的安抚我妈,有的给我打电话发微信,还反问我啷个把母亲关在家里了。

原来母亲睡了一会儿起来找我,防盗门却打不开,她像在乡下一样砰砰地敲门,以为声音越大外面的人就越容易听到。

吃过中饭,我让母亲去卧室休息,自己在沙发上小憩。睡梦中,我感觉有人一直盯着我。我惊恐地睁大双眼,一看是母亲,她站在身边,双手捧着蓝色的空调被正准备给我盖。见我醒了,她边给我盖被子边说:“晓丽,晚上不要熬夜,对身体不好。”

母亲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她说她刚刚做了个梦,地坝上晒的苞谷被偏东雨打湿完了,还长了很长的芽子。她又说她进城是想来看看,现在看了,她要回去了。我了解母亲,她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正犯难,父亲打电话来了,我让母亲接电话。母亲在电话里说要回去,父亲说了母亲一通,说再怎么也要歇一晚。母亲听了父亲的话答应歇一晚,我绷着的神经才松弛开来。

外婆还没去世时,母亲有两个家——一个在望月垭,一个在枫香湾。后来外婆走了,母亲说她只有归途了。我不晓得她大字不识,这些字眼是从哪里学来的。她还说女儿的家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却是女儿永远的家。

整个下午,母亲从沙发这头移到沙发那头,从卧室走到阳台,没消停过。夕阳的余晖映红楼对面那片窗时,母亲站在阳台上眺望着不远的丛林,风从太白岩上吹来,吹动了她额头上的几根银发,也吹疼了我的心房。

父亲曾说母亲常在家中念叨我,来到我家,她又念她的鸡鸭鹅。我的外婆以前也是这样,是不是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她们一生都在山里,与土地为伴,与父辈相依,一背太阳一背雨,干不完的活,操不完的心,把最好的瓜果蔬菜、鸡鸭鹅留给子孙后代,直到生命终止。

母亲来了,从故乡来了,可她不属于这座城,这座城也给不了她山川河流,炊烟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