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蓝在梁平地位非凡,“一挑土靛八石谷”的俗语,道尽蓼蓝转化为土靛的珍贵——
版次:009 2025年09月18日
蓝振学(左)向笔者展示80多年前他家染制的蓝印花布
谢朝露在设计 蓝印花布产品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李玮
近日,重庆市梁平区文旅委公布第十批区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95后谢朝露成为梁平蓝印花布唯一的女性传承者。
巴渝大地古老富饶,蓼蓝故事绵延百代、历久弥新。作为最早被驯化的染色作物之一,其种植、提炼、加工与应用技艺精湛。《诗经・小雅・采绿》中“终朝采蓝,不盈一詹,五日为期,六日不詹”,既勾勒出采蓝的辛劳,也映射出古人对蓼蓝的依赖。这种蓝色植物早在先秦便成为了染色刚需,深深融入古人生活。
在梁平,蓼蓝地位非凡,“一挑土靛八石谷”的俗语,道尽蓼蓝转化为土靛的珍贵。梁平礼让镇蓝氏三代的故事尤为动人。昔日他们以蓝靛为墨、以布为纸,在染坊中绘制蓝白画卷。如今仍坚守蓝印技艺传承之路,执着于对“蓝”文化的守护,成为蓝与土交响的忠实守护者。
一挑土靛八石谷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源自《荀子・劝学》,道出靛青从蓝草中提取却色深于蓝的特性。李时珍《本草纲目》将蓝草分为蓼、菘、马、吴、木五种,《劝学》所指“蓝”即蓼蓝。清嘉庆《梁山县志》亦载:“蓝有三种,皆可作靛、靛水治噎膈”。
梁平东部蟠龙山的田野间,蓼蓝悄然生长,被当地人称为“蓝叶子”“蓝芷”“蓝子”。收获时节,村民将其叶茎铺展于露天土池,撒生石灰粉后注入清水淹没。经数日浸泡、多次翻搅发酵,最终凝结成蓝色浓稠沉淀物——蓝靛,亦称土靛。民国至新中国成立初期,蓼蓝种植与打靛是蟠龙农业的主要副业,“一挑土靛八石谷”的说法,印证其极高经济价值。
《梁平县志》(1995年版)记载:民国时期,蟠龙、城南、铁门及西山百里槽等槽谷地区广种蓝靛。后因国外化工染料普及,蓝靛产业渐衰。
蟠龙、城南、铁门地处蟠龙槽,蓼蓝为本土植物,自古便是优质蓝色染料。其浸染的丝织品色泽沉稳、不易褪色,兼具高贵与谦和之美,广受青睐。且叶绿花红相映,亦可作为观赏植物。
家家种蓝叶 户户挖靛塘
梁平是巴渝最早农耕区之一,地处交通要道的蟠龙,水肥土沃,蓼蓝这种本土野生植物被先民发掘利用,既为生活添彩,更满足审美追求,成为珍贵资源。
蟠龙老人依稀记得,20世纪40年代,当地蓝靛产业红火,不仅满足本地印染需求,更依托万梁古道远销外省。蓝靛走俏时,山区村村种蓼蓝,不少大户靠经营蓝靛,开设染房发家。
年过八旬的蟠龙镇老林村杨世芳老人回忆,20世纪50年代,当地既种棉花又种蓼蓝,家家有纺车,村村有染房。赶场日前往同心场售卖蓝靛的农民络绎不绝,场面热闹。如今,蟠龙仍有染坊、蓝田、料塘子、染房院子等地名,“青”“蓝”二字常入人名,彰显对靛青与蓝草的深厚情感。
82岁的原蟠龙镇完全小学退休教师唐登轩介绍,蟠龙凉天铺曾是全县蓝靛与蓝布印染基地,古道旁至今留存硕大的石染缸。他回忆,儿时的唐家道湾“家家种蓝叶,户户挖靛塘”,他家为大户,每年农历九月底开始采摘蓼蓝叶。叶与嫩茎倒入靛池浸泡,待腐烂出深蓝色汁液,打捞叶渣,加入石灰搅混。两小时后蓝叶沉底,放掉上层水,将大池液体导入小池,蓼蓝沉底后再排水,剩余便是纯正蓝靛液,将其滤水风干后倒入小土池存放。蓝靛形如淤泥、色泽深邃,故称“土靛”。
唐登轩说,蓝靛制作工艺的精髓在于石灰比例的精准把控,需用当年新烧石灰,尤以蟠龙凉天铺所产为佳。优质蓝靛深色带紫红,染布黑里透红,售价更高。
梁平花布四川“出圈”
梁平孕育的蓝印花布,源自蟠龙土靛,是著名民间工艺品,声名远播。
《梁平县志》(1995年)载:县内盛产蓝靛,民间印染也随之兴起。至20世纪60年代,人们的衣着、被盖、帐帘、围腰等仍多印蓝花图案,如喜鹊闹梅、丹凤朝阳、富贵牡丹等,形成独特的梁平蓝印风格。
梁平蓝印花布的兴盛,得益于多重优势:物产丰饶,“稻田蕃庶、生植殷阜”,为染料与织物提供充足原料;人文厚重,“士笃儒风、民力于农”且崇文游艺,孕育深厚审美与工艺追求;地理独特,“地处高台、六水纵横”且扼守夔子咽喉,既利于工艺传承,又便于流通传播。多要素共推其蓬勃发展。
梁平蓝印花布图案吸收民间剪纸构图,借鉴本地刺绣题材,淳朴自然,色泽鲜艳耐褪。花版为手描刀刻纯手工制作,花样独特。其图案还被国家级非遗项目梁山灯戏用作演出背景装饰,体现了与民间艺术的交融。
蓝印花布是匠心工艺品,更是文化符号,成为巴蜀名产。民国时染房遍及梁平城乡,城西李家染坊最盛。今梁山街道安宁街的杨家染坊合并为北门龚家院子洗染合作社,规模亦大,工序齐全。
蓝印花布分蓝底白花与白底蓝花,靛蓝纯净,蓝白分明,经久耐用。图案多为飞禽走兽、虫草蔬果、亭台楼阁,多用于制作被套、床单等生活用品,因美观实用深受喜爱。
20世纪60年代前,梁平乡村人家随处可见蓝印花制品,如蚊帐、被套、床单、衣裤、帕子、围腰、背带等,富裕人家还挂蓝印花门帘。
《万县地区文化艺术志》(1996年版)记载,1990年6月,蓝印花布因图案丰富、工序多样、民俗运用广泛及在民间艺术中的重要地位,与梁山灯戏、梁平年画、梁平竹帘共同进入了《中国民间艺术大辞典》。
蓝与土的交响曲
梁平礼让镇的一处老巷中,蓝振学躬身木架前,刻刀在桐油纸版上游走,蜡屑飘落间,“鲤鱼跃龙门”纹样渐显。作为梁平蓝印花布唯一的市级传承人,他十岁随父学艺,五十余载不辍,每一刀都承载着对传统的敬畏。
蓝振学出身印染世家,1945年祖父蓝茂荣创立蓝家染坊,家族世代传承发展蓝印花布。父亲蓝定志20世纪60年代在礼让镇综合社染坊工作。蓝振学承继父业,2017年获市级传承人称号。
他介绍,蓝印花布工艺含描版、刻板、上桐油、制蜡膏浆、刮版、晒白坯、染色、晾晒、揉锤去籽漂洗等步骤。刻版需用刻刀在桐油纸版上雕刻,完工后以桐油加固晾干;制浆将豆腐与石灰粉按比例调成防染浆;刮浆后阴干1~3天;染色为关键,依色深调整浸染次数——孔雀蓝十七八次、深蓝十一二次、浅蓝七八次、毛蓝三四次,每次浸染10~20分钟,捞出绞干抚平待再次浸染;染后还需漂洗、晾干、碾压,最终色泽鲜亮。
蓝印花布染法有三种,蜡染最著名,始于秦汉,以镂空花版与特制蜡胶防染。蜡染时以蜡刀蘸蜡膏刮于白布上,浸入染缸染色,再入蓝靛缸多次浸染,晾晒后捶打揉搓去籽,白花便显现。
染料制作与保存亦很关键。蓝振学父亲传授的经验是:吹染料若出现菊花形,揭膜见下层染水呈黄色为正常。形异或呈乌黑色则异常。还可通过嗅觉、口感判断,涩或麻即腐败,染浆需加蓝芝草与桐壳碱。若染料将要变质,需上山采滑根皮、羊蹄根、酸甜秆等补救。
2009年,梁平蓝印花布技艺被认定为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
蓝振学深知传统技艺需贴合现代生活,故在传承中创新,将蓝印花布融入当下。他不仅在家传艺,还任梁平区双桂初级中学非遗指导老师,自2015年起授课培训,既培育新人,又提升学生实践与创新能力。他坚信,坚守传承与创新,蓝印花布定能延续生机。
梁平双桂湖畔,95后谢朝露与蓝印花布的缘分始于少女心事。十七八岁时为给心仪男孩缝杯垫寻布料,虽未选蓝印花布,却被那抹靛蓝吸引。此后,她从学徒成长为区级传承人,开发50余款文创产品,千余件制品通过“青箬小壶”线下店与线上接单走向市场,让千年工艺在现代生活绽放光彩。
蓝白记忆的重生
蓝印花布以质朴图案与纯粹蓝白,承载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泾渭分明的配色与巧夺天工的纹样,恰似民间艺术最本真的底色,纯粹而动人。
明清之际,蓝印花布已深深嵌入生活肌理,其色彩深浅暗合社会肌理:孔雀蓝的华贵映照着殷实人家的体面,毛蓝布的素净则裹着寻常百姓的日子,一块布便是一部微缩的人间世。
20世纪50年代后期,化工染料的洪流渐次淹没土靛的色泽。机器印染一次成形的便捷,棉布统购统销的约束,让需反复浸染的传统工艺渐失阵地。但深埋于民间的手艺火种未熄,随着非遗保护意识的觉醒,这抹蓝终在新时代重焕光彩。
蓼蓝从来不只是染色原料。其根部有清热解毒的药性,成为护佑民生的力量,让这份蓝与土地、与生命的联结更显深厚。如今,梁平的田野里,蓼蓝依然生长,或入药济民,或作景悦人,从未远离生活。
蓝色早已是梁平儿女的文化胎记,与蓝印花布、蓝靛共同熔铸成这片土地的精神符号。“这门手艺,就像这靛浆,要常搅才活泛。”蓝振学对徒弟谢朝露的叮咛,道破了传承的真谛。从《诗经》里弯腰采蓝的身影,到直播间里展示蓝印的年轻面庞,梁平的靛蓝故事始终在续写。这穿越千年的蓝,是蟠龙山的晨露浸润过的生机,是直播间点赞里涌动的活力,更是刻在巴渝儿女血脉里的文化基因——有些色彩,注定永不褪色。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