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府铜铃声声

版次:010    2025年09月18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夏梦洁

站在木府重檐下,我倚窗听见了铜铃声,那声响穿过丽江木氏土司元明清三代二十二世的风云,透进我的耳膜。铜铃随风轻摇,絮絮地讲着六百多年来的纳西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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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木府石牌坊接我们的导游,是一位高个子年轻小伙,大眼睛、高鼻梁在他黝黑发亮的脸上很耐看,上身穿着麻制的白色无领对襟短褂,衣襟、袖口处有简单的蓝色绣边,皮带紧束着裤腿肥大的黑裤子,腰间挂着布袋儿,未经特别修饰,都是自然的纹理。

见我总盯着檐角的铜铃看,他便笑道:“铃子可不只是装饰,木氏土司当年守着丽江,还靠它传过消息。”

说到木氏土司,就避不开木增土司在位的26年,那是纳西族历史上最为强盛的时期。明万历年间,边疆局势动荡不安,木增土司为守住丽江,带着纳西将士在玉龙雪山下扎营三个月。那时木府的铜铃,每天都会按时响起:清晨响三下,是告知土司府边境无事;傍晚响三下,是盼着将士平安归来。阿勒邱夫人在府里,听见铃响便心安,若是铃音乱了,就会朝着雪山方向静静凝望。

除了肩负着守护丽江百姓与疆土的重任,木氏土司也坚守着对国家的忠诚和担当。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辽东战事吃紧,木增慷慨解囊以马帮驮着一万两金银进贡京城,万历皇帝明神宗喜言:“丽江遐荒之臣,闻讨贼之举,助饷至以万金,急公一念,良可嘉尝,宜加三品服,以示风劝。”而后明神宗赐“忠义”二字以彰其忠心,如今石牌坊依然矗立在丽江城里木府门前。明天启二年(1622年),木增不仅以财物支持,还上疏进言,提出十条恳切建议,内容涵盖敬天法祖、修身爱民、广纳贤才、明辨是非等诸多方面,这些建议得到明熹宗高度赞赏,评价其“简而切,旨近而远”。据《明实录》记载,木氏进贡多达18次,始终承担入朝受封、差发、贡赋、征调运筹粮草等义务,积极协助征剿平乱维护国家统一与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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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纳西的忠诚是坚守,那文化便是自由。

也许只有在木府的玉音楼里,才能看到如此博采众长又自成一体的精美壁画。在这些抢救性修复的明清壁画上,可以看见佛道儒及纳西本土神灵共绘一墙,可以看见汉族绘画的线条与写意、藏族绘画的重彩与金碧辉煌、纳西绘画的粗犷与浪漫。站在壁画前,那些藏式祥云纹、纳西蛙神图腾、东巴文装饰纹样,让我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强大生命力。

除了壁画,万卷楼也是木氏在丽江地区奉行“兼收并蓄”宗教政策,实行“顺俗施政”“顺俗施化”治理方式的生动见证。

据说,木氏土司不惜重金搜集各类书籍,聘请内地文人到丽江传授汉文化,使汉文化在丽江纳西族地区得以广泛传播,《检书》诗云“万卷浑如邺架藏,清藜小阁满云香”,生动描绘了当年“万卷楼”藏书之盛。应木增之请,徐霞客受托修志、举荐名士、指导其子木宿写作。后来知晓徐霞客考察途中积劳成疾、两足俱废,木增派遣纳西壮士用滑竿护送其返回江南,这不仅是纳西族的礼遇,更是其对多元文化的真诚和接纳。木府时期环境的宽松和包容,极大促进了丽江文化的繁荣和发展,木增曾聘请西藏高僧到丽江,编校刊刻藏文佛经《大藏经》,历经九年刻成108卷,其中一套捐给西藏拉萨大昭寺成为镇寺之宝。

纳西族人的自由,从他们的文字也不难看出。东巴文,一种“见木画木,见石画石”的古老文字系统,也是世界上极少数依旧使用和传承的“活着的象形文字”,它朴素如画,“山”便画作山、“水”便画作水、“人”便画作人,最大程度地保留了文字表达本身的自由度。比如“爱”便是两个小人相对、心有缠绕,心有灵犀、无需多言;比如“路”便是蜿蜒延展的曲线,既是眼前路、也是人生路。记载纳西族的神话、史诗、仪式、医药等,是“活着的古籍”。即使不懂纳西语,也能从东巴文里猜出大意,这种浪漫的自由度更直观地穿透时光、民族、语言的壁垒,传达最直接的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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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江的天总是多变,走到三清殿,一阵雨袭来,玉音楼、光碧楼在雨里渐渐模糊,一位披星戴月披肩的纳西族阿姨穿着布鞋在廊道里躲雨。雨声渐渐盖住了一切,而我心中的铃声长久地响动着,我何以有幸在这铃声中见证,一个民族在“坚守”与“自由”之间,踏着那条智慧绳索走出自己灿烂的文明之路?又何以有幸,被“爱情”这一人类永恒的叙事所感动?

雨滴顺着屋檐汇成细流,滴落在我手背上,忽然想起方才见过的东巴文字,“想”字被画成一颗从心里钻出的缭绕云气飘向远方。我掏出手机,将那幅写着“想”字的图画,对准雨帘仔细拍下,发送给千里之外我爱的人。我知道,他一定能懂,就像千百年前任何一个纳西族人一样都能看懂。这枚古老文明的字符穿越了雨幕和山河,携带着我无法用言语承载的想念投递到另一颗心里。我们共勉,所有的坚守都是为了通往内心的自由,而最活泼的自由就藏在最温柔的坚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