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王永威

回到家里，发现茶台上多了一盒开州冰薄，这是开州特有的中秋月饼。解开包装，薄饼圆圆的，薄如蝉翼，芝麻粒粒可数，与记忆一般无二。

我愣了一下，恍惚间。又回到了1986年的那个中秋，回到那间弥漫着青春与书卷气的教室。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唐朝诗人王建的诗蓦地涌上心头。我的故乡安好，母校却已不复存在，已无处安放那份愁绪。而那个中秋，那些面孔，却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1

1986年，我从一个边远的小山村考入开县师范。后来我才知道，进入师范院校的学生，大多和我一样都来自穷乡僻壤、家境贫寒。

中秋节放假，大多数同学都回家团聚去了，教室里只剩下几个人，都是家住山遥路远的农村，为节省几毛钱车费滞留在学校。

天色向晚，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教室，将梧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影在课桌上。尚新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捧着一本《唐诗三百首》轻声吟诵；帮邻伏在案头，临习赵孟頫的《归去来兮辞》；我则望着窗外发呆。教室内寂静，唯闻翻书与笔纸相触的窸窣声。

忽然，楼道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踏碎寂静。打开门，一位衣着光鲜的女孩，像风一样冲到我面前。原来是楼上音乐班的张燕。她家住在城里。

“威哥，和几位同学果然都在呀！”张燕笑道：“我父亲单位发了两盒冰薄，拿了两片给你们尝尝。”

我们起身相迎。张燕将一个牛皮纸包放在桌上，说：“同学们，中秋快乐！我不知道有这么多人在，实在是少了点，分着尝尝吧……”言毕，匆匆而去。

我招呼大家围拢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芝麻香气隐约可闻。尚新咽了一口口水：“这便是传说中的开州冰薄吗？过去，只听说过，未曾吃过。”

冰薄两片，我们三个人。

“三个人均分，正好每人三分之二片。”我笑道。

尚新摇头：“兄弟好意，我们不可尽享。这是因为你才有的惊喜，我和帮邻各取半片，余下一个你独享，如何？”

我正要推辞，忽又听见脚步声。推门进来的，是同班的淑敏同学，面带窘色。“这个……寝室只剩我一人，我想你们肯定在教室里，所以就过来看看。”淑敏低声道，眼睛却不自主地向桌上瞟去。

尚新忙拉他过来：“你来得正好，刚才有人送了冰薄来，我们正要分呢。”

帮邻没有说什么，看看我。我朗声道：“兄弟，你来得正好。苏轼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中秋之夜，岂可让兄弟独对明月？我还在想你会不会也没有回去呢，正可谓蓦然回首，你却在灯火阑珊处。”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两块冰薄，四人分，刚好每人半片。

我注意到，掰饼时，尚新和帮邻都是将自己那片掰得略小些。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尚新举饼道，“我等虽不能与家人团聚，然有此饼，有此月，有诸位兄弟相伴，亦不失为一段中秋佳话。”

我们皆举饼大笑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于是各自品尝。冰薄入口即化，芝麻香、饴糖甜在口中交融，实为平生未尝之美味。我吃得极慢，小口小口地品尝，眼中泪光闪烁。

2

食毕，我们余兴未尽，遂提议吟诗赏月。四人移至窗前，但见皓月当空、清辉万里，校园笼罩在银白色的月光下，静谧、朦胧，恍若仙境。

尚新：“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

帮邻：“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我吟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四’人。”还刻意指了指每一个人。

淑敏接了下句：“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最先吟诵的尚新有些伤感，“诸位兄弟，我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在这里，第一次离开家人过中秋，我想起了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言毕，轻声一叹。

默然了好一会，我忽然提高腔调：“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大家一起接上，那声音响彻校园夜空。

吟罢，我们相视而笑，胸中畅快无比。月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或明或暗，恍若仙人。我想，许多年后，我必不会忘记这个夜晚、这轮明月和这些面孔。

随后，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抱负。帮邻欲为教育家，效孔子“诲人不倦”；尚新欲回乡执教，教化乡里；淑敏默然良久道：“但求家乡孩童皆有书读，不似我等早年之艰辛。”

轮到我时，我道：“愿以文字记录这个时代，使后人知今日之中国，今日之我们。”

淑敏击掌笑道：“善哉！今日之事，亦当记之。他日诸位名满天下，勿忘今宵明月冰薄。”

于是，我沉思片刻，吟道：“分香掰玉意如何，共此冰轮兴未磨。各怀星斗三千丈，欲占清辉第一柯。”

我们笑作一团，而后又静下来，远眺皓月西斜。

次日清晨，我醒来时，见淑敏已坐在窗前读书了。桌上还放着一幅墨迹未干的书法作品，正是昨晚我即兴所作的七言绝句。原来，帮邻早起，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3

许多年后，我们各散四方。帮邻成了教育家，在全国各地讲学；尚新回乡执教，桃李满天下；淑敏成了区里教育机构的掌门人，实现了“家乡孩童皆有书读”的愿望。

而我，果真以文字为生，记录这个时代的变与不变。

去年中秋，我们再聚，两鬓已斑白。酒过三巡，尚新从包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竟是10片冰薄。

“兄弟们，可还记得此物？”笑道，“38年前，我们分食冰薄；38年后，该完整地吃一片了。”

我们相视而笑，眼角却有泪花。

“岂敢忘记？”淑敏道，“那半片冰薄，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到城里的点心。”

一人拿了一个，味道与38年前无异。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尚新道。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帮邻的声音依然雄浑。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

像38年前那样，我们吟起诗来。窗外明月依旧，室内友情如初。

散席时，淑敏攀着我的肩膀问：“你知道为何我当年不回家过中秋吗？”

我摇头。

“其实是为了省下车费，买几本书看。那晚原已打定主意饿着肚子读书，不料却得遇冰薄，得遇诸位兄弟。”淑敏说，“那半个冰薄，不仅暖了我胃，更暖了我心。”

我默然，想起那个中秋之夜，想起那半个冰薄，想起朋友分月饼时悄悄把自己那份掰得小一些的动作。

今又中秋，我打开那盒月饼，取出一片掰成两块，放在盘中，久久凝望。

电话铃响起：“老弟，‘冰薄月饼’收到没有呀？”电话那头，传来尚新的声音。我笑道：“收到，收到。本欲与故人共赏，可惜故人不在。”

妻子笑着接过话：“何不邀月共赏？李白不是说过‘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吗？”

我亦笑，遂携冰薄与茶，独坐阳台。我轻咬一口冰薄，酥脆香甜，与当年没什么两样。

忽然明白，有些味道，不会随时间流逝而变淡；有些情谊，不会因空间阻隔而疏远。半个冰薄，看似微不足道，却承载了一段青春、一份友情和一个时代。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妻子一边吟诵，一边拿起另外半块冰薄。是啊，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冰薄还是那个冰薄，而我们却已走过了漫长的人生路程。

我站起来，望向窗外，月色正好，不知故人何处？

我举起茶杯，向着明月、向着远方的故人，轻轻道一声：“中秋快乐！”

月光静默，洒满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