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10月09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邱小权
电视里正放着电视剧《归队》,镜头扫过,“代人写书信”映入眼帘。我的心忽然被撞了一下,时光倒流四十多年,回到了那个纸墨生香的秋天。
那是1981年秋,我上初三。放学后,回到家中,满地坝的稻香四处飘扬,陈干妈坐在我家门槛上搓麻绳,夕阳穿过她的银发,在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陈干妈比我奶奶小两岁,干爸因与我家同姓,从辈分上,她叫我奶奶为二孃。陈干妈家中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与三儿子是石匠,二儿子参加贵阳铁路建设,四儿子务农,四个儿子都不识字,给亲人写信,全靠我教过书的父亲代劳。
父亲将我唤到堂屋:“今天,你干妈要给你二哥写信,由你来执笔。”桌上早已铺开信纸,新买的英雄牌钢笔吸满了墨水。
“跟你二哥说,土地全部分到户了,我这个老太婆也分得一块好田,全靠你大哥和小弟帮着耕种,今年收成好得很。”干妈一边搓麻绳一边说。她的方言软糯如刚蒸熟的糯米糕,每一句都冒着热乎的烟火气。
我工工整整地写,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父亲坐在一旁卷烟,烟雾缭绕中,慢吞吞地说:“把我们队分田的事写详细点,你二哥最挂念这个。”
干妈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再说说我们队里的事。吊角米你五叔家的细幺妹出嫁了,嫁妆不少;上院子你大毛兄弟结了一朵金花,全队人都羡慕得不得了;下院子董大叔家生了个双胞胎,满月酒那天,热闹得很……”她的眼睛忽然亮起来,“这两年,对门李大叔、李二叔的儿子也都结婚了,薄大叔、王四叔的儿子相继成家了,隆家五兄弟也都成家立业,我们生产队添了十几户,总共有两百多人,在公坝开会,好热闹哟……”
说到让人唏嘘的事,干妈压低了声音:“我们家背后,成分不好的罗二,还记得吗?应该比你长两岁,两年多没回来过,有人说他偷渡去了香港,也有人说是跳长江了。总之下落不明,他的老婆哭瞎了眼睛……”
我的笔尖在信纸上顿了顿,抬头看见父亲神色复杂。他轻声说:“照实写吧,让你二哥知道家乡的真实光景。”
“李队长的事更要细细说。”干妈解开缠在手腕上的麻绳说,“今年开春选队长,大伙儿都说李队长年纪大了,该换一个年轻人了。新选上的胡队长是高中生,正领着大伙一边发展生产,一边修建光明大堰的引水渠呢。”
写到隔壁堂妹的婚事时,干妈的语气变得柔软:“腊月十八是你堂妹的好日子,对象是当过兵的,现在齐心小学教书。若是能请假,务必带着媳妇和孩子回来喝喜酒……”
我把在学校学的修辞都用上了,把干妈的口述写成一篇声情并茂的家书。写到最后,忍不住添了几句:“母亲鬓间又添几多白发,仍天天下地劳作。虽说身体硬朗,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然而等远游之人,岂能不挂念?弟盼兄常寄家书,以慰慈母之心。”
父亲看完信,久久不语,最后说了句:“长大了!”
干妈不识字,坚持要我逐字逐句念给她听。听到“母亲鬓间又添几多白发”时,她用袖口擦了擦眼角:“读书人就是不一样,把我这老婆婆的心思都写尽了。”
第二天,我去邮局寄信。看着信封滑入筒内,忽然懂了父亲说的“代笔是修功德”。我们书写的何止是家常里短,更是一个时代的纹理,是农耕文明最后的风雅。
四十多年弹指而过,那个需要代人写信的时代早已落幕。可每当我提起笔,总会想起那个秋天,夕阳透过木格窗棂,在信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我坐在光明里,书写着那些属于别人的、沉甸甸的人生。
如今干妈作古二十余年,收信的二哥也当了祖父,但那封信他一直珍藏至今。那些用笔墨定格的乡愁,比任何现代化的通讯工具,都更长久地温暖着一个游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