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那条桑干河

版次:010    2025年10月14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袁勇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那一刻,丁玲笔下“一派河阔岸宽秋”的桑干河有了生气。几缕淡淡的涟漪,心底也会漫起暖意,40年前的那段难忘时光,又鲜活地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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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桑干河畔时,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

那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一场“北战大秦”“南攻衡广”大会战的号角已悄然吹响。我奉命前往“中国重载第一路”大秦铁路工地驻点,专司对外宣传报道工作。那年仲春格外冷,冬装愣是没敢往下减。我只身从京城启程,坐了半天绿皮火车才到宣化站,又辗转几小时的汽车到了化稍营。一打听,前往报到的地方叫石匣里,在冀西北桑干河北岸,还有十几里路程呢。

赶巧有一辆生活车要经过那里,我便向司机说明来意,他用手势示意我快爬上大厢坐下。“嘎斯”车在桑干河峡谷的崎岖道路上颠簸前行。车身不停地摇摇晃晃,一阵紧似一阵的凛冽寒风,夹杂着车轮卷起的尘沙扑面而来,让人睁不开双眼,脸颊也冻得通红,火辣辣的刺痛。

当我跳下卡车时,在此迎候的程姓老科长见我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儿,拍了拍我的肩,凑近我耳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大记者,没想到吧,先让你感受一下‘下马威’,你扛得住不?”“放心吧,咱当过兵的人,吃得了苦哈。”我一边回敬他,一边径直地向河边走去。

河水以不疾不徐的步履,绕着石缝分流,遇上大块石头便撞出一圏圈浅涡,一直缓缓地流淌着。丁玲彼时看到“桑干河的水,是浑黄的”,而此时此处仍未褪色,还是浑黄的;放眼河畔,稍平整的地块上,都冒出一抹一抹的青绿,像丁玲所描写的那样“小渠在菜园外边流着,地里是行列整齐的一畦一畦深绿浅绿的菜……”

2

这就是我将要住上一年半载的落脚之处。

相传,唐代名僧玄奘就降生此地,被置于石匣里,扔到了桑干河中。过去这片闭塞的天地,被崇山峻岭所截断,被桑干河所阻挡,一切显得那么遥远而艰难。

当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感觉未来的美好可期。

从此,桑干河与我朝夕相伴,河面上的粼粼波光,映照着我早出晚归的青葱岁月。

这里,一年有大半年时间寒气不散,风干气燥。我经常踩着河滩艰难出行,去工地、去乡村采访,冰碴子掺着泥沙,脚下“嚓嚓”响个不停,脚上的鞋子和裤腿都湿透了,还乐此不疲。每当夜晚,整个山村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我就独自坐在窗前,冥思苦想,把白天攒下来的一串串闪光“珍珠”,码成一篇篇触动心灵的文字,漫进蜿蜒而过的桑干河水,温柔地把大秦线装在湾里,拥入大海。

丁玲是被桑干河滋养的历史名人,她的代表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成为理解当时土改运动、农村变革的重要视角,让桑干河知名中外。

桑干河还孕育了泥河湾文化,加工颜料、镶嵌使用细小石器的考古遗存,距今约200万年,成为古人类发祥地之一与远古文化的“天然博物馆”。桑干河,更是声名鹊起。

谁曾想过?几乎一夜之间,数万名大秦建设者的到来,绵延千里的桑干河沸腾起来,又催生出许许多多动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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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和尚坪的工棚设在半山腰,几百名工人最犯愁的是吃水难。每天都要安排二十来人下山到桑干河挑水,来回一趟好几里路。

当地老乡瞧着心疼,没等人开口,就自发地找水源。天一擦黑,月晕轻笼着夜空。朦胧的柔光下,十几个壮劳力凑在一起,轮流着挥镐扬锹,连轴转了五个昼夜,总算在大雪下来前一天,10余米深的井眼里“咕嘟咕嘟”冒出水来。工人们喜出望外,那清水虽然有点土腥味,却感觉比啥都甜。

一时传为佳话的,还有新婚让新房。长疃村东头,刚结婚才一天的新郎右明得知,新上场的十几个工人在到处找房住。心想,他们大老远来建设国家重点工程,咱也得出把力呀。没想到,刚过门的新婚妻子,比他这个受党教育多年的退役军人还先进——“咱俩想到一块了!”于是,简单收拾一下东西,搬到了亲戚家,把三间新建成的红砖青瓦小院,全部都让了出来。

像这样掏心掏肺支援筑路大军的事儿,还有很多。我和同仁合作那篇被多家报刊转发的报告文学《让列车早日从我们这里通过》,就是最好的佐证,至今仍洋溢着朴实奉献与动人的力量。

低吟浅唱的桑干河(下游段称永定河),从晋北高原奔腾而来,越桑干河峡谷,穿巍巍燕山,与自西向东的大(同)秦(皇岛)线如影随形,直奔浪花滔滔的渤海之滨。那股经久不息的势头,恰似当年河畔工地未熄的灯火。那些埋藏在岁月的奋斗浪花、精彩瞬间,依然让我泪目,心潮翻涌。

风枪手宋克然在隧道施工时,一块巨石突然坠落,不幸砸在他的右腿上,顿时痛得眉头紧锁。工友们惊呼着去救他。“别管我,先救其他同志!”说着,他用颤抖的手吃力地拽过一根铁丝,咬紧牙一圈圈用力捆住血肉模糊的伤腿,以阻止鲜血继续喷涌。铁丝勒进皮肉,他都没有吭一声。

领导到医院探望,问他有什么困难和要求?他直截了当地摇摇头:“困难没有,要求就一个,请尽快给我装个假肢,我还要打风枪!”不久后,他被上级授予“钢铁风枪手”称号。

4

在桑干河畔,一对夫妻的两地书,同样触动了无数人的心弦。

记得新郎叫徐云良,是大秦工地突击队长。他给爱人的书信情满纸笺,意味深长,“月兰,你老是埋怨我不回去,你忘了?上次到我这来,火车上连个座位都没有,还不是咱们国家铁路少吗?放心吧,无论风雨,咱们结婚那天,我一定赶到!”信寄出后不几日,工地发生塌方。云良带着突击队员奋力抢险。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祈祷能准时回老家,与心爱的人如期步入婚姻殿堂。可最终,还是失约了。

妻子的回信,满是理解与不舍,“亲爱的,你很忙,我理解。古往今来,只有‘暮昏晨告别,慷慨上战场’之举,哪有像你这样,让你妹妹替你成婚这荒唐的圆满。云良,这场没有新郎的婚礼,你千万别忘了啊?”

感慨之余,没承想,我也在桑干河畔有过浪漫的一幕。

也是这样一个金秋时节,我和未婚妻早就约好回北京办理结婚手续,偏巧有领导来视察,实在抽不开身。她便索性千里迢迢赶了过来,陪我在这儿领了证。没有酒席,没有鲜花,只有我们一对新人,身旁围着一群相熟的朋友、同事,在桑干河畔就着河风,把兜里的喜糖散发给大家,一并分享着这份简单的喜悦。爱人低着头,忽然指着河水,风趣地说:“你瞧这条河,看似普普通通的,可你写的那些稿子,哪一篇离得了它?今儿个倒好,还当了咱们的证婚人呢。”回眸间,望着彼此眼里的光,我俩相视而笑,愿往后的日子,真能像桑干河水一样,绵绵悠长。

往事并不如烟。在桑干河那段日子,苦是苦点,但心里总是暖暖的。一晃眼,我已年逾花甲,但照样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名川大河,可再怎么看,还是那条桑干河亲。它早就在我心里扎了根,跟老家黄葛树似的,里头记着我年轻时熬出的韧劲,记着那些向上向善的美丽故事,也记着一条希望之路铺到了老百姓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