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指尖“读”出人生的厚度 用耳朵“听”出世界的广度
版次:007 2025年10月16日
郑建伟正在上英语网课
郑建伟
郑建伟正在阅读盲文版《新概念英语》
昨日,是第42个国际盲人节。在我国,平均每100人中就有一位盲人,每分钟就有一人加入这个行列。在上千万的视障者当中,有人因行动不便而困守家中,也有人不愿向命运低头。在我们身边,就有这样一个群体:他们看不见光,却依然努力发光,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
郑建伟,一位全盲的英语教师,他是重庆市盲人协会副主席,“全国自强模范”,也是一群视障孩子口中的“郑老师”。
他用指尖“读”出人生的厚度,用耳朵“听”出世界的广度,在黑暗中,弹奏出一曲铿锵的“命运交响曲”。
在黑暗中萌芽 他决心自学英语当老师
1983年,郑建伟出生在重庆黔江。先天性双目失明,一级视力残疾。他的童年世界,没有色彩,只有声音和触感。
在重庆的盲校读完初中后,郑建伟一度感到前路迷茫。直到听说青岛开办了国内第一所盲人普通高中,他感觉这也许是一个机会。1998年,他顺利考入这所高中。
高中毕业后,郑建伟决心考大学。2001年,他通过单招顺利考入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学习针灸推拿。2006年毕业后,他回到老家黔江,在一家中医院做了一名针灸理疗医生。
工作稳定,待遇不错。在很多人看来,这已是盲人一条非常不错的出路。
可郑建伟不这么想。工作三年,互联网让他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他了解到,国外很多大学都招收盲人学生,可以和普通学生一样接受融合教育。
“我想读研,我想当老师。”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在郑建伟心里生根发芽。
可出国读书,需要熟练掌握英语。郑建伟告诉记者,当时自己参加高考时并没有考英语,大学里也不用过四六级,自己的英语水平近乎一张白纸。
“我不想给自己留后路。”2009年底,郑建伟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决定:辞职,专心学英语。
辞职容易学习难,对盲人来说,自学英语,更是难上加难。
首先,教材就是一道坎。郑建伟需要把普通教材转换成盲文。那时,基本没有现成的备考雅思的盲文英语教材,他得先把实体书扫描、识别,再请父母、朋友帮忙校对,最后用盲文复印机打印出来。
然而,盲文复印机价格昂贵,机构少有。郑建伟托朋友四处打听,几个月后终于在重庆图书馆找到一台,而且可以免费打印。
于是,郑建伟打印了半套《新概念英语》盲文教材。这半套教材,堆起来有七八十厘米高,几乎及腰。
“当时我还闹了一次尴尬,可能是打印太多了,平时没怎么使用的机器都卡住了。”郑建伟回忆,好在工作人员热心地帮忙修好。
但教材要是全部打完会很多,费时费力,郑建伟说,学习剩余的教材,他只能靠反复听。
盲文阅读,远比普通阅读更耗时。每个字母都有相对应的盲文,在每页近半米宽的盲文书上,一个略长的英语单词就需要占据一行。抱着堆积如山的盲文英语资料,摸着牛皮纸上密密麻麻的凸点和凹点,郑建伟开始自学。
每学一个单词,他要先把字母“摸”完,然后在心里拼读。普通人一小时能看完的内容,郑建伟需要两三个小时,手指一排一排地滑动,一点一点地往下摸。
听力训练更是艰难。“如果听不懂只能停下来查原文,不可能边看边听,而且缺乏反馈,尤其是说和听,全靠自己摸索。”郑建伟说。
三战雅思考场
独自踏上异国求学之路
郑建伟没有回头。2011年9月,他第一次走进雅思考场,成为西南地区第一位盲人雅思考生。
考前,郑建伟与考试方反复沟通,确认他需要的合理便利:盲文试卷、电脑答题等。
考试那天,他拿到了一份特殊的考卷——接近100页的单面盲文试卷,高高的一摞。他的考试时间,也和其他考生不一样,整整12个小时。
考场就设在英国驻重庆总领事馆的办公室,这是专门为他一个人单独设立的考场。“中间有休息,除了口语部分,其他科目的时间均得到了延长,监考考官都换了两三轮。”郑建伟笑着回忆。
第一次考试,郑建伟考了5.5分(满分9分)。他不气馁,前前后后考了三次,花了一年多时间。2012年夏天,郑建伟第三次走进考场,终于拿到了6.5分的成绩,可以申请学校了。
随后,郑建伟陆续收到了英国好几所大学的录取通知。最终,他选择了英国埃塞克斯大学,攻读对外英语教学硕士,成为这所学校当年唯一的中国盲人学生。
2013年9月,郑建伟独自一人踏上去往英国的求学路。
初到异国,语言仍是最大的障碍。课程多,压力大。上课前,老师会先发课件给他预习;平时他要用录音笔把每一堂课、每一次正式谈话都录下来,回去反复听。
“其实就是不断地重复,就得耗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郑建伟说。
有一次,郑建伟和老师“一对一”谈话。他提前准备了问题,可聊了一个多小时,他还是觉得老师总是“偏题”。他反复提问,老师依然“答非所问”。
沮丧地回到家,郑建伟拿出录音笔反复听,才发现老师其实一开始就回答了他的问题。
“可能是我的语言使用焦虑,导致在现场没听懂。”郑建伟笑着说,“本来自己也没太多信心,时常怀疑自己,担心老师不耐烦,其实并没有。”
还有一次,郑建伟需要一本参考书,但没有电子版。老师便利用休息时间,亲自为他需要的部分录了音。
郑建伟至今记得当时有一门教学实践课,要求全英文教学,又无法使用肢体语言,他压力巨大。
“会不会丢人?会不会让人家觉得,视力障碍的人能力就是差?”指导老师看出了他的焦虑,对他说:“你不必在意自己是盲人这件事。放下这个包袱,也没必要隐藏。不用处处提及,更不用因为看不见而担心做得不完美。”
这番话,像一束光,照进了郑建伟的心里,也影响了他后续的选择。他终于明白:“以前就是因为自己看不到,所以更要去证明自己,其实这就是‘心虚’。后来,便慢慢放下了这个执念。”
那一次教学实践,郑建伟还是因为紧张忘了把词典发给大家。“这不完美,但不是因为我是盲人,而是教学本身就不可能完美。”
这次经历,对他触动颇深。“做不好一件事的原因有很多,残障只是一个特点,无所谓好坏,在某些条件下是劣势,在另一些条件下,却是优势。”郑建伟说。
2014年,郑建伟顺利毕业,拿到硕士学位。
创办公益课堂
照亮更多黑暗中的孩子
学成归国,郑建伟回到重庆黔江,决心投身教学。
2015年,他在家里办起了英语培训班,面向普通中小学生,教课外、中高考、四六级、雅思等英语。他的学生中,有的考上了985、211,有的保送清华,有的出国深造。他靠自己的努力,不仅仅养活了自己,也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但郑建伟心里,始终放不下那群和他一样身处黑暗的孩子。
2021年,郑建伟来到中心城区,和几个朋友商量:“要不要给视障娃娃在网上开英语公益课?”“郑老师公益课堂”就这样诞生了。
很多全盲的孩子想学英语,却很难找到愿意接收的机构。郑建伟的课堂,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这里不仅是学英语的地方,更是康复和社交的平台。
有一个叫多多的孩子,视力障碍加多重残疾。刚来上课时,多多年仅六岁,只会重复无意义的音节,说话含糊不清。
郑老师没有放弃,一年下来,多多的发音清晰多了,能跟着说更多内容,甚至学会了一部分中英文盲文。今年,多多已达到入学标准。
“这个课堂的存在,是给家长们一个坚持的理由,让他们看到更多的可能性。”郑建伟说。
课堂里,也有闪闪发光的学生。
一位来自外省的七岁全盲男孩小黄,是班里年龄最小却是最优秀的学生。他善于提问,知识面广,思考细致。如今,上五年级的他,已学到《新概念英语》第二册,做题能力不输初高中生,英语成绩更是考到年级第一。
小黄不仅自己学,还把同学介绍来郑老师的课堂。有一个低视力的女孩,在普通学校就读,曾是班上的“小透明”,自卑、没有存在感。来到郑老师的课堂后,她通过朗读找到了自信。后来女孩的老师发现她读得越来越好,经常请她领读,女孩的英语成绩也考到了全班第一。“在班上,她越来越自信了。”郑建伟的语气里满是欣慰。
四年来,郑建伟的公益课堂已教过50多名残障学生。从这里走出来的学生,有的读上了普通高中,“相信再过几年,一定会有孩子考上普通大学。”他信心满满。
如今,郑建伟的生活更加忙碌。每周五晚上,他要给两个公益班上网课。一个中阶班,一个初阶班,共30人左右。周三周四,他还要花上三四个小时批改作业,然后再一一发给学生。
今年,郑建伟与朋友合伙在黔江打造了一个专升本培训机构,他想通过商业反哺公益。
他计划,将盈利的一部分用于公益项目:设立奖学金、助学金,支持困难残疾学生,开展公益助残活动;未来机构发展好了,还可以雇用残障员工,创造平等融合的就业环境。
“教育无障碍,人人可精彩。”郑建伟说,“我希望打破残障孩子与教育资源之间的鸿沟,让他们也能获得优质、无障碍的教育。”
记者手记
让更多“可能性”发生
采访结束后,郑建伟开始着手为国际盲人节活动做准备。
他说话语速平和,逻辑清晰,脸上常带笑容。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从容自信的人,曾因“听不懂”而尴尬,因“不完美”而焦虑。
郑建伟用十几年的时间,从一名针灸医生,转型为英语教师,再到公益课堂的引路人、创业团队的带头人。
他用自己的经历证明:残障,只是一个特点,不是人生的定局。在黑暗中,他不仅点亮了自己,也正用一束微光,照亮更多人的路。
这束光,叫作“可能性”。
新重庆-重庆日报记者 杨铌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