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大地上的古院落

版次:010    2025年10月16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梁晓丽

离开故乡枫香湾多年,总感觉从不曾离开。

枫香湾是渝东北一个普通的古院落。它坐落在骑龙村的一个小山梁上,坐北朝南,占地上千平方米,是历史悠久的四角头古院,以青瓦土墙、青瓦青砖、青瓦木板房为主,屋挨屋、檐挨檐,楼上的走廊可以从东走到西。这样的院落曾让方圆十里的乡亲羡慕。

枫香湾背靠山高林密、巍峨险峻的凤凰山,大小茶坪、猴子梁、饵子山、小沟湾湾等一众小山,将它层层包裹。院落前,山梁下有一个面积约22400平方米的石船水库,水面清澈沉静,倒映着蓝天白云、垭口梁、老箭梁、高弹路,山在水中、水绕山行。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上千年的巨石城墙骑龙寨,曾是历史上兵家必争之地;南边是躲避“棒老二”的老箭梁;一条小河从院子东头潺潺流过,像时光追逐时光,院落守护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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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乡村人户密集,人口众多。枫香湾是大院子,人户最多时有近三十家、数百人,都姓梁,没出五服。人多房窄成了一大难题,重建房屋时,父亲想搬出去,地势宽些,我和弟弟坚决反对。我们喜欢热闹,喜欢院落,不喜欢单门独户。最终,父亲还是在原来的地基上修建了青瓦红砖楼房,房子夹在幺叔和伯伯家中间,的确拥挤。

枫香湾有句古话——刚过门的媳妇,没有三年认不全院子的人。说法看似有点夸张,却是事实。如果让全院子的人站成排,一排十多人,得有十多排。红白事办宴席,自家人就有十桌以上。那些亲人们都在家的日子很热闹,也很温暖,尽管也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我的小伙伴很多,我们玩游戏,玩得脚板都不沾地。

下雨的日子,我喜欢仰望天井院子上空,看空中的雨线在青瓦屋檐上织成银色的水帘,像天然的瀑布,也像姑姑们的长发;青石地板上晶莹剔透的小水泡,一点一个,它们站在水中,像过家家,数也数不清,踩也踩不完。傍晚从烟囱飘出的袅袅炊烟,由浓到淡,在青瓦房上氤氲蔓延,飘散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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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枫香湾的路,除了小路,还有两条青石板大路。一条是院子旁的古大路;另一条是大门前,从水库塘坎接头,依山势缓慢爬到山顶的青石路,十多亩的大田旁就是枫香湾老院子。

从前面看,老院子是一长排红砖房,从空中俯瞰则呈长方形,有大小两个天井。一个长约40米、宽约2米的水泥长地坝,从东到西,置于院前。当年,这个地坝可是我们乘凉的好地方,一家有一小块,凉席挨着凉席,还有斗筐和凉板。大人们摇着蒲扇摆龙门阵;小孩子躺着看星星和月亮,听“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笆篓”的故事;最难数的是天上亮晶晶的星星,我把眼睛盯穿了也数不清。

长地坝靠北、居中有三级石梯,石梯上去有一道木制的,高约2.2米、宽约1.6米、厚约15公分的木门,叫朝门。门口有约半米高的石门槛,门槛上是石门框,门楣用青石造型,顶部有一幅石刻的八卦图。这道门是梁氏世代通向山外的必经之门,也是梁家媳妇进入梁氏的必经之门,迄今已有百多年。我的姑姑们、姐姐们以及叔叔们、哥哥们都是从这个木门走出去,走到山东、西安、北京,走向全国各地。谁也没想到,他们当初离开后,已很难再回来,家成了远方,青瓦房檐只能在梦中再见。

木门凹凸不平,用手抚摸那些扎手的纹路,仿佛触摸梁氏家族漫长的时光。一些粉笔、钢笔字,歪歪斜斜地挂在木门上,记录着娃娃们的小心思。儿时的我们站在木门下,感觉门好高大,那时它就是我们的天。大人们时常叮嘱,不要去玩朝门,小心压手。木门的开关声像轰隆隆的闷雷,更像某个沉默的人突然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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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门往里是厅屋,曾是祖辈迎客的地方,如今仅见十多平方米水泥地面和两面墙,左边是二伯家的红砖墙,右边是幺爷家。幺爷家还保持着最初的模样——上百年的青瓦青砖房;蓝色的木制门窗褪色严重,被蛀虫啃咬成蜂窝状;屋顶已塌陷,隔几年都要检修……厅屋以东,住着祖祖传下来的一大家人。

厅屋前是大天井,青石地板长约12米、宽约8米。当年这里是婚丧嫁娶摆席的地方,可容十五席,一席十人。天井院子因为办席热闹非凡,当时的农村吃酒兴三天三夜,从正酒头天开始算。

天井以北住着幺祖祖一大家人。这里有四周敞开的堂屋,是家族议事的地方,比天井地坝高两米多,六根大碗粗的圆木柱子列于堂屋左右,堂屋约有三十平方米。只可惜,房子重修时,堂屋被拆毁。小天井、小朝门都在院子西头,是枫香湾的另一个小院,那边住着我的几个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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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梁氏族谱记载:明末清初,先祖梁氏第六代传人梁文华,随其叔叔梁有艮,从湖南株木冲迁徙到四川,随后开枝散叶,分散在骑龙寨外边的书房坝、红谷冲、石地坝、顶上院子、中间院子、华头嘴、千丘榜、水田角、枫香湾……到今天已有第十六代传人。

教书育人的幺爷曾告诉我,枫香湾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清代。

有关枫香湾名字的来由,并没有纸质记录,只听老一辈人说过,曾经有四棵三人合抱的枫香树,分别长在院落的东南西北方向,枫香湾因此得名。在特殊年代,这几棵树被砍光。我曾陪同幺爷去寻找枫香树的子子孙孙,很可惜一棵幼苗也没找到。幺爷说枫香湾怎能没有枫香树呢?他脊背微弯,眉头皱成“川”字,站在大路边的田坎上,双眼久久地眺望着枫香树生长的地方。

我知道幺爷担心什么,于是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在院落旁种下几棵枫香树苗,让它们延续枫香湾的血脉,替我们守护这方水土和这方人。

枫香湾,这个已经长进土地里的院落,凝聚着先辈的心血,有它在,我们的先辈才不会迷路,我们的灵魂才有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