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元一餐,每周一戏。戏未开锣,饭菜先香

两代川剧花旦的烟火戏台

版次:006    2025年10月17日

小龙女川剧造型闯漫展

龙群母女

小龙女扮演的白骨精吐火

即将上演的《霸王别姬》

腊肉的咸香与酸萝卜老鸭汤的热气交织,在铿锵锣鼓与萨克斯、电子琴的合奏中弥漫……不远处的舞台上,《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排练正酣——金箍棒与银枪相击,发出清脆声响;台下,几十位老戏迷或凝神细看,或摇扇微眯着眼,偶尔跟着熟悉的唱段,轻哼上两句。

“开饭啦——”一声吆喝,八张方桌次第摆开碗碟:香肠、腊肉、凉拌豆干、黄瓜、麻辣凉粉、水煮花生、酸萝卜老鸭汤、南瓜绿豆汤。内部油碟,10元一位,管饱。演员与戏迷围坐一桌,谈笑风生。

这是重庆市九龙坡区石坪桥“金彩时光”共享空间,一家走过30年的民营川剧团与观众的周末之约——戏未开锣,饭菜先香。

戏台烟火

10月12日,重庆龙群川剧团迎来10月首场演出。55岁的团长兼导演龙群,演出前夜就带着女儿——“白骨精”扮演者小龙女在剧场里忙碌:悬挂幕布、摆放板凳,还在300多人的戏迷会员群里滚动播报进展。为这场演出,她提前半个月就在群里发了海报,担心老戏迷不熟悉手机操作,又挨个打电话通知。固定的每周六演出因调休而撞上工作日,最终改到12日。为此,她又接连打了上百个电话,反复确认。

这是一场全家总动员的演出。大哥和大嫂在临时厨房里掌勺;刚从杭州归来的四哥龙厚福坐在乐队席上,客串萨克斯,《云宫迅音》《敢问路在何方》《猪八戒背媳妇》都是他这几年自学的;姐姐和四嫂负责烧水泡茶,招呼戏迷,演出时她们还有帮腔任务。

一身大红连衣裙的龙群大清早就拎着大包食材赶到现场,忙得脚不沾地,时而给演员说戏,时而和老戏迷寒暄、安排座位,甚至专程去车站接找不到路的观众……连坐下来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随手端起一大钵绿豆汤边喝边小跑至台边,指导演员走位。

票友谭名涓凌晨5点就从四川巴中出发,专程赶来客串无台词的小妖与猴兵。与她同台的,还有80多岁仍跟90后主演飙戏的老戏骨。

那是今夏最后一个高温天。负一楼的小剧场虽闷热无风,但没人抱怨。

票价60元,60岁以上老人票价减半。当天共售出76张票,比上一场少了26张,因为当天中心城区还有两场川剧演出,这个结果已经高于龙群预期。

观众多是白发苍苍的老戏迷,其中不少人已追随剧团一二十年。2990元的总收入(含观众打赏)基本收支平衡,龙群把自己和女儿收到的观众打赏全数归入票房——“都是戏迷的心意,该用在戏上。”对于龙群来说,收支持平已经实现目标,而比这更珍贵的,是戏迷不离不弃地追随。

戏痴30年

龙群,川剧旦角,10岁考入重庆川剧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璧山川剧团,可没两年,剧团就解散了。为谋生计,她开过餐馆,也曾在茶馆无妆坐唱,嫌不过瘾,最终在磁器口成立了自己的川剧团。

跟龙群一样,川剧团的演员多是科班出身,唱了一辈子戏,不管是改行还是退休,都放不下那个戏台。

30年来,这个剧团几经迁徙:从磁器口宝善宫、聚森茂、桥头、花坞、沙磁荟,到小什字、石坪桥……她曾在磁器口租下车库自建剧场,可一场洪水袭来,又不得不从头再来。那些年,璧山的哥哥姐姐每到汛期都会赶来帮忙抢运物资,后来退休后陆续成了剧团的外援——有人吹拉弹唱,有人掌勺做饭。

“没有固定场地是我最大的心病。”龙群说,几乎每次搬家都会走丢一批观众,有些能通过老戏迷找回,有些就此失联。去年10月搬来石坪桥,一年间,失散的戏迷陆陆续续找了过来。所以她格外重视戏迷群维护,一条演出消息总要反复发七八遍——“怕他们没看见,怕他们忘了。”

30年间,龙群饰演过约300个角色。所有角色中,她最爱王宝钏——那个苦守寒窑18年、被年轻人说成是“恋爱脑”的女子。“我懂她的痴。”龙群说,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的痴人,“一见川剧误终身,挣点钱就往里扔。”

痴心,但不故步自封。为了让川剧被更多的人看见,她演的川剧在悄悄变化:就拿这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来说,小龙女饰演的白骨精出场时变脸、吐火,这是川剧传统绝技;而她自己演的村姑,在戏弄猪八戒时,身法融入了舞蹈元素;唱词开始有了字幕,83版《西游记》插曲成了开场音乐,萨克斯、电吹管、电子琴也加入了锣、鼓、二胡等传统乐器的合奏。“变的是形式,不变的是痴心。”龙群说。

新生代花旦

唐柔玮,艺名小龙女,是龙群的女儿,也是剧团里唯一的Z世代年轻演员。她不仅是戏台上的领衔主演,还身兼剧务,从舞台监督、音响调控到字幕播放,样样都离不开她。

她的年纪,还没妈妈一手创办的剧团大。从小在戏班子长大,她的摇篮曲是妈妈的川剧唱腔。不到两岁,她就上台“营业”——那是在大渡口演《铡美案》,缺个“香妹”,两岁的她被披上云肩、扎起小揪揪,龙群临场教戏:“上去先摔在地上,然后哭,妈妈再拉起你转圈圈。”

哭不出来怎么办?龙群往她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从后台一把将她推出去。一个趔趄倒地,她哭了,观众乐了,纷纷打赏,她忙着捡起来兜在怀里,跑回后台就再不肯出来。那一场,她“挣”了两三百元。

尽管从小耳濡目染,也不时上台跑龙套扮个路人甲、妖怪乙,但都是没有唱词的角色。龙群不让她学戏,怕耽误学业。

拿到四川外国语大学(川外)录取通知书后,龙群终于松口。学生时代凭借诗朗诵、舞台剧、健身操等拿过各类奖项的她,对表演有天然的领悟力,几乎一看就会。妈妈担心的“唱戏不挣钱”,在她看来完全不是事。大学期间,她靠着川剧绝活参加商演,一个月收入能过万元。

学校是龙群给她选的。当年在磁器口常有外国观众,却因语言不通难以交流,她一直希望女儿的专业能为这个古老的行当带来新的可能。

毕业后,小龙女拒绝了上海一家外贸公司的工作,回到川剧团。她不仅要负责在台上唱念做打貌美如花,还得用自己的授课与商演收入反哺剧团,挣钱养家。虽然这些年剧团的收支能基本持平,但排新戏、添行头,还得自己贴补。在小龙女看来,赚钱养自己没难度,而让整个剧团继续生存,才是有挑战性的事。

和妈妈不同,小龙女的戏迷大多来自网络。她在社交平台上讲述戏班后台的规矩、戏台上鞋履的讲究,解析脸谱如人物二维码;她教川剧指法,用“石”与“木”的手势,配上地道方言,演绎川剧女生怎么骂钢铁直男,“你瓜娃子是个石头坨坨,你背时的是个木头桩桩”;她也把川剧念白、中国诗词与英文翻译相融合,用更时髦的方式传播川剧。母亲守护的是川剧的魂,而她,正试着为这个古老的灵魂穿上新衣。这位热衷COSPLAY(角色扮演)的新生代花旦,还时常穿着国风戏服出没漫展。

有没有可能把二次元、赛博朋克等元素融入表演?龙群倒是不反对,“只要切合剧情,不生搬硬套。”

这对母女已做出诸多尝试:刀郎《罗刹海市》爆红,她们迅速把同名川剧搬上戏台;“王宝钏挖野菜”梗出圈,立即复排《红鬃烈马》;《哪吒之魔童降世》热映,两小时川剧版《哪吒闹海》紧随其后;今年七月陈佩斯《戏台》上映,她们又着手排练《霸王别姬》……在传统中追热点,一切为了走得更远。

无悔的坚守

当天到场的戏迷中,74岁的龚凌锁骨受伤仍坚持从江北区寸滩赶来。她从“坐马马肩”的年纪就开始看川剧,那天她特意录下视频——因为95岁的老父亲还等着分享。

令龙群最难忘的戏迷是一位重庆大学教授,那时剧团还在磁器口桥头观音附近唱戏。接到教授女儿的电话,称自己的老父亲病重,时日无多。子女问他最后的心愿,老人只说:“想再看一场戏。”第二天,老先生被家人用椅子抬着来了。一行6人护送,有人还抱着氧气瓶。他只坐了几分钟便离开。没过几天,龙群接到电话,说老人安详地走了——但那天看戏回去后,他特别高兴。

戏迷何伯伯以拾荒为生。他不常来,但每次坚持买票,吃饭时总独自躲开。龙群主动拉他入座,还把没动过的饭菜仔细打包,让他带走。这位戏迷,已有六七年未见。

还有背着亲手种的7盆鲜花,从北碚金刀峡转几次车来看戏献花的吴伯伯,一场演出不落坚持写戏评的涪陵谭老师……“每当想起这些,我就觉得,应该坚持下去。”龙群说。

正是这些瞬间,成为她30年无悔的理由。如今,她和小龙女正筹备戏服展,把压箱底的老行头拿出来,让年轻人亲手摸一摸、亲眼看一看,这不是博物馆里的古董,而是活着的艺术。

曲终人未散。演出结束,仍有不少戏迷围在龙群身边,讨论刚刚的演出,以及下一场即将上演的《霸王别姬》——10元一餐,每周一戏,这个约定,还将继续。

传统的生命力,从来不单靠守,而是演出来,传下来的。

上游财经-重庆晨报记者 路易 图片由戏迷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