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10月17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张鉴
电视剧《生万物》的热播,将一代人的命运与土地之间的羁绊,重新推入公众视野。该剧以1926至1986年的鲁南天牛庙村为背景,透过宁、封、费三大家族两代人的命运流转,勾勒出农民与土地之间复杂而深厚的情感连结。他们在天灾人祸中挣扎,也在时代更迭中坚守,土地不仅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更是精神与信仰的寄托。
这让我不由想起自己的非虚构作品《信仰照亮生命——伊莎白与兴隆场》中所记录的图景。20世纪40年代,加拿大女孩伊莎白(中文名饶素梅)与中国姑娘俞锡玑一同走进四川璧山的兴隆场(现重庆市璧山区大兴镇),开展乡村建设实验。她们以脚步丈量土地,以纸笔记录真实,也在无意间叩响了中国人深植于土地之中的集体心灵。
土地之上,活着已是全部
在天牛庙村,佃户们整日在田间地头劳作,生活依旧艰辛困苦。那时的他们,唯一想的是减租减息,是永佃。因为只有耕种土地,他们才有活命的机会。一辈子用心伺候土地、视地如命的封二,临终前动情地说:“地是爹娘面,一日见三面。你不能不敬你爹娘,更不能不敬你的地。你往地上一站,你是对它亲,还是对它诚,它心里面都有数。你要是对它亲、对它诚,它用收成来报答你……”这份遗言,仿佛是他与土地曾经的心灵之约,也是为子孙延续的永久契约,让观众为之动容。
西南一隅的兴隆场,是一片茅莱山与云雾山之间的狭长山谷,面积不足二十平方公里,却承载着近8000人的生计。上世纪上半叶,兴隆场既经历着天灾,也经历着人祸,这里的百姓和中国大地上无数百姓一样,在兵荒马乱的苦难中煎熬活着。
两位姑娘在调查中看到乱世中的兴隆场最残酷最惨烈的生活真相:为数最多的贫苦百姓构成了兴隆场这座金字塔的庞大底座,他们仅有一小块地,甚至一无所有,依靠租种地主的土地苟活于乱世,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还有一小批中等人家,生活勉强过得去,共同支撑起最上头的一小撮富人。而兴隆场上的大地主、掌权者勾结在一起,压榨百姓,欺上瞒下,无恶不作。
对兴隆场的绝大多数百姓来说,最基本也是最艰难的就是两个字:活着。他们竭尽全力劳动和抗争只为活着。
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所言:“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土地,不仅是生产资料,更是身份认同、家族记忆与文化延续的载体。在这里,人与地的关系,是一种近乎血脉的连结。兴隆场人春耕秋收、夏耘冬藏,如同时钟般严谨,也如陀螺般疲于奔命。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在土地上反复雕刻存在的痕迹。
牛与庙,信仰的两面
《生万物》里,封二花三块银元买下一条独角牛。牛对于他来说,不但可以耕地、犁地、拉货,还能为家庭带来一定的经济收入。当独角牛牵回家后,封二高兴得像个孩子,精心伺候,还牵着牛在村里骄傲地转悠,因为有牛,封二觉得日子更有奔头。
在兴隆场,伊莎白、俞锡玑在识字班给孩子们上课时,发现有孩子没来上学,原来是他们留在家里放牛了。春夏秋三季,牛牵出去,丢放在荒山、荒坡、路旁,随它吃青草,只要不到田里啃庄稼即可。但到了冬季,万物枯萎,那就必须要给牛准备草料,到山上去割牛草,一背篼一背篼背回家晒干,放好,准备牛过冬的饲料。所谓“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的诗境,面对生存困境,从不存在。养牛,是农家生活艰辛的写照。
兴隆场的养牛户把牛看得比命还金贵,都会专门建牛棚,并且防偷牛贼。
牛是土地的开掘者,是农民活命的重要支撑。
除此之外,她们还注意到农民与土地息息相关的另一个符号:土地庙。
伊莎白一一数过来,小小的兴隆场竟然有79座土地庙。这些土地庙,谈不上“庙”,更多是简陋的神龛。里面端坐着土地公公(俗称土地神)和土地婆婆。这些土地公婆雕塑得平和中正,慈眉善目,望之像家中长辈,很有亲切感。每个土地公婆前都有焚烧过香烛和纸钱的痕迹。面对这些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伊莎白常常发愣,俞锡玑也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伊莎白思考着,土地是万物之本,这些土地庙,对农耕文明的国家,也许就是农民的信仰吧?
伊莎白的关注,直抵中国人深潜于内心的对土地的热爱与信仰。兴隆场人借对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表达情感,其实表达的是对土地的热爱。江山社稷,一句话,那就是土地。伊莎白试图弄清两者关系,所以,她踏遍兴隆场的大路小道、田间地头,渐渐理解了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们,以及人们希望通过自己在土地上艰辛劳作,过上幸福美好生活的愿望。
后来,两位姑娘还登上茅莱山,在山顶看见一座非常出名的土主庙。土主庙供奉着威震四方的璧山神赵延之。逢年过节,兴隆场人都会到这里来烧香祈祷。
土地是农民匍匐在地亲吻的信仰
《生万物》中,我们看到很多镜头,比如封二捧着刚刚翻过的泥土,深深嗅着,沉醉地说:“香啊!”还有大量充满仪式感的劳动镜头——封二用粗糙的双手捻土辨墒情,赤脚深深陷进春泥,播种前领着乡民举行浓重的祭拜仪式……很多细节充满了对土地的热爱和敬畏。土地是万物的母亲,也是活着的依靠与死后的归宿。
在兴隆场,伊莎白看到了乡亲们对土地艰辛付出劳动的场景,也看到他们对土地神的敬奉,土地神成了百姓心中的万能神。
然而信仰愈是炽热,现实愈是荒凉。
站在茅莱山顶,伊莎白曾向俞锡玑发问:“这么多庙,这么多神,可哪一座真正救得了他们?”香烟缭绕的背后,是民生日益艰难、社会日益溃败的现实。神祇无言,百姓依旧水深火热。
她们意识到,再多的土地庙,再虔诚的跪拜,也挡不住天灾人祸、战乱剥削。这份信仰虽可以慰藉心灵,却难以改变现实。兴隆场人所求的,并非缥缈的来世,而是实实在在的温饱与太平。
那么,谁才能真正拯救这些依附于土地、挣扎于生死之间的普通人?哪一种力量,才能带领他们走出苦难的循环?
伊莎白与俞锡玑最终离开了兴隆场,但她们带走的,不仅是一叠叠调查表、一张张统计图,更是一种对中国乡村与土地文明的深刻理解。这些疑问,将伊莎白引向更广阔的中国现实,也促使她在日后坚定地选择与中国共产党同行。在中国生活了近一个世纪的外国老人,终于明白,兴隆场人膜拜的从来不是泥塑的神像,而是土地本身。土地是他们匍匐在地仍要亲吻的信仰,是刻进骨血的身份,是生死不离的故乡。就像《生万物》中所呈现的那样,中国农民与土地之间的关系,既有依赖与眷恋,也有抗争与解放。中国人对土地的信仰,从来不只是宗教行为,更是一种生存哲学、政治理想与文化认同。土地是命脉,是认同,是祖辈的记忆,也是后代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