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10月17日
□田积
牲畜家禽是一个家庭兴旺发达的象征,要强些的人家都是家畜遍地。我的印象中似乎从来没有数清过母亲养了多少鸡、多少鸭。鸡、鸭的数量数不清,但牛羊猪狗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牛只可能是养来耕田的,耕田的牛都孤单,一家人最多就一头。羊也就三两只,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养。每家有一两口圈,要不是因为早些年要给每家分摊养猪的任务,好些人家都不会养猪,猪会把粮食吃尽,把家吃穷。狗不用说了,村里的狗都是看家护院的,不会有人把自家的狗叫宝贝儿,也不会抱在怀里亲。
我记得清楚,何年何月养过一头歪鼻子老牛,哪年哪月黑母猪下崽,曾经养过几条狗,哪一条是黄的,哪一条是花的……就好比家里人哪年哪月办了某件人生大事一样,哪怕过去了十年、二十年,还件件都说得上来。
在白鹤林,除了土地里的事是正事,养猪养狗、放牛放羊,甚至一家人吃饭的事,都不是什么正事。正事通常是大人们忙活的,而其他事随便凑合应付得过去就行了。所以山坡上放牛放羊的,田埂边割猪草的,提前收工回家为大家做饭的……往往不是老人就是半大的孩子。
人和人、人和动物、动物和动物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就会相互影响,最后连习性都会变成一个样。
曾经还是半大的我,牵着半大的歪鼻子牛沿着后山的水渠到河边去啃草。我爬树摘枣,它也在土埂子上跑上跳下。我喊了雷三、尹五偷偷去水渠里洗澡,它也跟着跳进水里。有一次它蹲在水里不起来,把水渠堵住了,水漫过水渠,淹了半个山坡的玉米地。我在河边的茅草地哼着歌,它也一边啃草一边哞哞地叫。
二十多年过去了,有时候我从梦里醒来,竟仿佛记得我就是那歪鼻子牛,站在河边半山坡上,满山坡的青草随风摇摆,风从我的一个裤腿钻进去,在裆下乱窜一阵,又从另一个裤腿钻出去。我一边啃草,一边瞅着远方,一边哞哞地歌唱着。
那年去大学报到,父亲决定要送我。我知道他是想借此机会去看看,那时上大学在村里还算是一件稀罕事。我嘴上说不在意,但心里特别好面子,年轻人的自尊心总是无法掩藏。
父亲却是真的不在意,说好多年不穿的皮鞋太硌脚,于是套着平日里干活的黄胶鞋,也没有理发剃须,穿着干农活的衣服,把我的行头用蛇皮袋一装,就随着我坐火车去了学校。那情形看起来哪里是去上大学,完全是要随他一起出门打工呢。晚上他也舍不得出去住旅馆,和我挤在宿舍的小床上,他一沾床就能睡着,呼噜声巨响,像极了那歪鼻子牛。那惊雷一般的呼噜声室友们毕业多年依旧还记得。
父亲回乡后,歪鼻子牛还像从前一样夜不归宿。有一次两日未见它回来,到了夜间,父亲听见对面山坡上有牛叫声,清晨循着声音找去,见它掉进一个深坑,四条腿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把坑填平了才把它救起来。从那以后它就随了父亲,再不满山坡跑,晚上就守在屋门口,父亲去哪它就跟着去哪。
我沿着水渠一直走到河边才找到父亲,他蹲在半山坡上,卷着手里的叶子烟。歪鼻子牛吃好了,悠闲地趴在他旁边,大黄也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那一瞬间,我仿佛见到三位沉默的老友。我也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抽出一棵狗尾巴草含在嘴里。牛看看我,我看看牛,我摸一摸狗头,狗抬头舔了舔我的手。那一刻,我不知道是人影响了它们,还是它们影响了人。
无论是人,还是牛羊猪狗,甚至是鸡鸭鹅鱼,一旦上了年纪,或许就都成了这样。
哦,对了,可能这就叫“稳如老牛”!
(作者系四川泸州企业管理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