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10月20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熊昕
南川城区桂花园已不存在了。
那园子,是乾隆八年修建的,算到今天,已经历了280多年的风霜雨雪。园子四周的土墙,是用糯米浆混着黄泥夯实的。墙上嵌着笨重的沉甸甸的清代厚砖,一块块默然无语,仿佛凝固了的时间。围墙内,是一圈木质的吊脚楼。老旧的木楼,栏杆与板壁都褪成了灰褐色,风雨在上面蚀出无数细密的裂纹,如同写满了无人能懂的篆书。人走在楼上,脚步稍稍重些,那楼板便要“吱嘎”地应和一声,悠悠的,带着些空洞的回响,像是从岁月的深井里泛上来的一个叹息。
我在当时居住的,便是这楼上的其中一间。推窗望去,楼底下是一个方形的天井。天井里没有铺砖石,有少许炭花和一些黄色泥地,日子久了,走得光溜溜的,雨天是一洼洼的泥泞,晴天则又泛起一层薄薄的灰尘。
天井的中央,有两棵看上去极有精神的树。一棵是古桂,据说比这园子的年纪还要大些,枝叶蓊郁得像一团墨绿的云;另一棵是皂荚树,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枝丫却倔强地峭楞楞地直指天空,像一双质问苍天的大手。
那时候的日子,便是在这两棵老树的荫下,一日日地过来的。每日的生计,都离不开“提”与“搬”两个字。做饭用的是废旧铁桶黄泥糊的蜂窝煤炉,一个个乌黑的煤球,整齐地码在墙角。生起火来,总有一缕呛人的煤烟味,混着老屋里终年不散的潮气,氤氲在空气里,成为一种固定的背景。水,则是到天井里唯一的水龙头下去接。一只白铁皮桶,沉甸甸地提上楼,一步一顿,桶里的水便晃荡着,溅出些清亮的水花,落在灰暗的楼梯上,旋即又被吸吮得无影无踪。
最难忘是吃饭的时候。若在夏日,便将一张小桌搬到天井里,借着那皂荚树筛下的一点碎光;若在冬日,或逢着风雨,便只能囿在屋里那盏昏黄的灯下。吃饭时,是不能大意的。忽然一阵风过,穿堂入室,摇动了梁上的积尘,那便是麻烦的开始了。但见灯光里,无数细小的金色的尘芥,纷纷扬扬地像一场无声的迷离的雪,从我们头顶慢悠悠地飘落下来。有时落在碗沿上,有时直落到那热气腾腾的菜汤里,点染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起初还要皱眉,要叹息,日子久了,竟也习惯了。只拿筷子轻轻拨开,或者连拨也懒得拨,便就着那数百年的风尘,一同咽下肚去。那尘土,想是这老屋的呼吸,是木头的朽味,是青瓦的霜华,也是那两棵老树,在风里窃窃私语时抖落的鳞甲。
书院中学,静卧在城市一隅。有人说它是有来历的,可追溯至1812年的南郡书院,这里出过举人、进士。从有关史料和学校改建时刨出的残碑漫漶不清的字迹推断,这所学校也有200多年的历史。想想,百多年前,那些穿着长衫的学子,大约也是在这同一片天地间,诵读着“子曰诗云”。他们或许曾见证过这桂花园鼎盛时期的模样?那时的桂花,想必开得更繁密些,香气也更放肆些吧。
后来,我便离开了学校。因生计所累,几经辗转,这桂花园的旧居,便只有在我记忆的深处,偶尔浮上来,带着煤烟尘土与皂荚的清苦气味。
直到前些日子,兜兜转转我重访故地。穿过那些熟悉的,如今已显得整洁亮丽的街巷,走到书院中学的门前,我几乎认不出了。那堵斑驳的土墙,早已不见了踪影,代之而起的是铁艺的栏杆,疏朗而明快。放眼望去,目力所及是崭新的塑胶运动场,静静的廊道里两旁,是几幢崭新的以白色与浅灰为主色调的教学楼。分别是弘道楼、明德楼、成已楼和静雅楼,楼不高,却挺拔,巨大的玻璃窗,将午后的阳光反射成一片明晃晃的充满希望的亮色。
我走了进去。脚下的青石板,平整得没有一丝波澜。墙壁雪白,能闻到淡淡的,新刷的涂料的味道。正是上课时分,偶尔从某一扇紧闭的门里,流泻出教师清越的讲课声,或是学生们齐声诵读的篇章。那声音,是纯粹的,清亮的,像一道潺潺的溪流,毫无挂碍地在这崭新的空间里流淌。我踱到一间教室的窗外,悄悄向内望。里面的孩子们,穿着统一的校服,坐得笔直。他们的课桌是崭新的,黑板是墨绿的,可以推拉的,头顶的日光灯,明晃晃地照着每一张年轻而专注的脸。没有掉落的扬尘,没有昏暗的灯光,只有知识,像光一般,均匀地洒在每一个角落。
这自然是极好的。窗明几净,书声琅琅,这不正是我们当年在煤烟与尘土里,隐隐盼望的明天吗?孩子们在这样的地方求学,是一种福气。
我最终又绕到了学校后面,门外老旧居民房还保留了一部分。吊脚楼早已拆了,剩下的一幢靠民居的楼房,改成校史馆,玻璃柜里泛黄的教案本,铁皮铅笔盒与智能教学平板并列陈列,像一部立体的教育变迁史。那棵皂荚树还在,四周用黑色的大理石围住,树上还挂有二级古树的牌子。看上去,似乎比记忆中更高大了些,苍黑的树皮皴裂着,默默地承接着新时代的阳光雨露。
黛瓦白墙的新教学楼在绿树成荫中若隐若现,一时竟让人有些恍惚。风又从远处吹过来,拂过百年香樟树,也拂过那棵古老的皂荚树。我忽然想,那飘进碗里的扬尘,固然是令人烦厌的,但那或许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历史馈赠。它让我们在懵懂的年纪,便尝到了时间那沉郁得无法拂去的味道。而今,这味道是被擦去了,被明亮的灯光光洁的墙壁彻底地驱散了。孩子们碗里盛的,是纯粹的、洁净的食粮;他们耳中听的,是纯粹的、清亮的书声。
这自然是好的。只是我这旧人,站在这崭新的天地里,鼻尖却仿佛又萦绕起那股熟悉混合的煤烟和湿土与老木的气味。那气味,沉郁而质朴,竟让我有了一种想落泪的感动。
那棵皂荚树,在微风里,轻轻摇动着它无数细小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对过往的追忆,又好像是在为今朝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