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10月20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张蓓
秋天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倾泻而至的雨,洗尽夏日酷暑的热,也洗掉天空的蓝,仿佛非要制造什么仪式感来记住这次出行。雨幕中,我随重庆新闻媒体作协的采风团乘高铁,听车行的呼啸声破空向前,40多分钟便从中心城区来到垫江。
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早在商周时期,先民便已在这里繁衍生息,因此这里是被联合国地名专家组授予的“千年古县”;这里是渝州的腹部,是酒神少康在酣醉时的卧眠之地。时间的定义在这里,早已延绵成人杰地灵、文化昌达的近义词。
说酒神眷顾,绝非我的妄言。众所周知,好酒出自好山水之间。垫江全境范围内,龙溪河、桂溪河、回龙河蜿蜒盘桓其中,秀美了这里,也哺育了这里。
雨中的桂溪河,水流湍急。在激流的冲刷下,河面升腾起薄薄水雾,如酒液初酿时袅袅蒸腾的香气。站在平桥往下看,鱼鳅石在雨帘中若隐若现,宛如沉睡的醉者脊背,驮着岁月的苔痕与河神的低语。当地人说,每逢汛期石上水纹翻涌如发酵气泡,恰似酒醅在瓮中呼吸。这方水土的灵气,原是藏在石头褶皱里的——连沉默的岩层都浸透千年的醇意,何况人乎?酿酒,就成了顺理成章的故事。
垫江咂酒,是在这块土地上用优质高粱发酵制作而成的一种低酒精含量的饮料。据《华阳国志》《后汉书》等文献记载:咂酒与中华文明同步,起源于秦汉前古都车骑城,这城就在现在的重庆地域内。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所云的“秦蜀人杂麻酒,用稻麦黍秫,药曲小婴封酿而成,以筒吸饮。”就真切地为我们留下了咂酒的古老制法与饮用风俗。咂酒有着4000年的历史,是中华悠久酒文化的“活化石”。现在,我们将去寻找它的踪迹,咂摸那口深藏于时光之中的醇香。
抵达永安镇时,雨势渐歇。梅咂酒酒坊的第十四代传人带我们走进酒窖。当她掀开酒缸封泥的刹那间,一股浓烈醇香扑面而来,似有百年积淀的呼吸喷薄而出。那香气如古卷展开,带着谷物与时间交融的深邃气息,萦绕鼻尖,直抵心脾。墙上的“非遗”字样,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微润的光泽,诉说着家族代代相承的秘密。酒香萦绕在每一个人的衣襟与发梢,家族十四代的光阴仿佛凝于一瞬。
我好奇地捻起一粒被酒曲充分浸泡的高粱粒,指腹间传来微温的湿润,仿佛触摸到岁月发酵的脉搏。像是受不住诱惑似的,我把高粱粒放入口中,舌尖轻碾间,谷物的甘香与微酸在口腔中徐徐铺展,让我这个不善酒之人居然有了酒魂初醒的萌动。《齐民要术》有言:“曲为酒之骨”,一粒入瓮,便引五谷涅槃,化凡醪为琼液。此刻,它静卧在我的掌心,不语却似千言——那是少康遗韵,是桂溪河畔草木精魂与人间烟火共酿的秘语。
不胜酒力的我,在这缕醇香中恍然读懂了生活的另一种形态——它不在沙漏里,不在钟摆上,而在这一缸静默发酵的琼浆中缓缓呼吸。每一滴咂酒,都是山河与酒坊主人共酿的时间信物,入口虽淡,却让人生的风霜骤然醒转。当竹筒轻触酒液,唇齿间漾开微温的甘醇,恍如春溪漫过石隙,初觉清浅,继而回甘如潮。那滋味不争不显,在喉间铺展出一片古老原野:有秦时月照高粱的清香,汉时曲酿入瓮的沉郁,更有桂溪河年年涨落浸入泥中的低吟。它不似烈酒焚身,反倒以柔韧之味牵出记忆深处的根脉,让人在刹那恍见先民围瓮吸饮的篝火,听见酒歌随桂溪河飘远的余韵。一咂之间,几千年未曾冷却的文明体温,正悄然渡入血脉。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咂酒从未只是解渴的饮醪,而是大地封存的言语,是农耕文明最柔软的史诗。它以时间为曲,以山川为引,将一代代人的晨昏与劳作悄然凝入瓮中。每一次启封,都是一场与古人的对饮;每一口回甘,都是血脉深处的文化共鸣。
所以,它是待客的最高礼遇,是主人家对客人最隆重的款待。瓷酒罐递出那一刻,不单是酒液流转,更是将一方水土的魂魄交付于彼此。酒液入喉,仿佛整条桂溪河在血脉里悄然回流,带着春泥的润、夏阳的炽、秋露的清、冬雪的沉。这并非单纯的味觉体验,而是灵魂被轻轻叩击的震颤——一坛酒,封存的是族群的记忆,是季节轮回的密语,是无数双粗粝之手在天地间写下的无声诗行。
终于,我醺醺然而行步微踉。醉了!在一口一口咂着咂酒的微醺里。不不不,不是咂酒袭我,我是被这方土地的热情熏醉。脚步踏过桂溪畔的青石,夜风拂面,耳畔似有远古的歌谣随水声低回。手中的酒罐已空,余甘却在喉间萦绕不散,像一段未尽的对话,与大地、与先民、与流转千年的气息悄然相认。
那余味在喉间缓缓沉淀,竟化作一种久违的安宁。在永安,饮罢咂酒,咂摸出生活的一缕微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