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10月21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徐崇仁
32年前我初到大足宝顶中学任教,下午放学绕到圣寿寺前,看那方大青石条砌成的荷花池塘。池水清澈,浮着蓝天白云下的黄葛树、八角亭和圣寿寺飞檐斗拱的影子。
池塘坎下是大佛湾。池塘的水顺着暗河流出,暗河蜿蜒而下,从龙口中泻出时,竟细得像一匹匹白色的丝绢,终年不断。这便是“九龙洗太子”的景致,佛经里“九龙沐圣”的故事,被石匠们用一汪活水刻进了宝顶山石刻。水流过龙身的缝隙,发出潺潺的声响,寂静之际,可听见龙口的流水清脆,倍增大佛湾的幽静之感,颇有“水流山更幽”的境界。这条石坎本是条路,往来的香客、镇上的老人、背着书包的学生,都踩着石条上的凹痕行走。那些石条被岁月磨得光滑,踩上去能听见轻微的“咯吱”声,像在诉说着800多年风雨沧桑的故事。
八角亭是我的老去处。木质的亭柱裂着细纹,却依旧结实,亭里的小池,水深1.38米。池壁上的释迦牟尼像衣纹流畅,眉眼低垂,正凝视着池底那双1.8米长的大脚印——石碑上说,佛陀涅槃前舍不得弟子,便留下这双脚印作回忆,“胜迹池”的名,也由此而来。春夏之交时,池底铺着草蔓,小鱼在草间游走,尾鳍扫过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荷叶从水里冒出来,先是卷着的小尖角,没几日就舒展开,绿得发亮;荷花也开了,粉的、白的,疏疏地立在叶间,香气淡得像兰草。偶有蜻蜓停在花苞上,正应了“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诗意,若是赶上初夏时节的雨,薄雾裹着荷塘,水珠从叶尖掉下来,“叮咚”声像弹奏七弦琴。
那时我总揣本诗集来亭里读书。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晚霞洒在水面。对着池塘发呆,《诗经》里的伊人,真的在水一方吗?真的会顺着荷风走到眼前吗?池水却总是安静的,什么也不答,只把云影、树影、亭影都融进怀里,和光阴一起慢慢流走。
后来宝顶山石刻要申遗,学校搬了家,我也辞职经商,揣着宝顶山的故事去城里做生意。那些在胜迹池边听水、看荷、念诗的日子,像被风吹走的荷瓣,飘远了,却总在梦里浮现——梦里的池水依旧清,荷叶依旧绿,连风里的荷香,都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再回大足时,我已两鬓染霜。沿着古道往圣寿寺走,远远就看见胜迹池,竟没怎么变。石缝里的青苔还在,八角亭的木柱补了新漆,池里的水依旧清澈,信徒们还是会来亭里参拜,对着释迦牟尼像合十,对着池底的脚印驻足。去年冬至那晚,月色特别好,我裹着外套往胜迹池去。夜里的池水静极了,荷叶早已枯了,褐色的莲蓬立在水里,枯荷斜斜地指着天空,褪去了春夏的鲜润,却透着一股硬气——朔风刮来,梗子晃了晃,却没折断。
月色落在水面,柔得像缥缈的纱巾,水波轻轻荡漾,把一池风景揉碎。不远处的圣寿寺晚课声声灯火辉煌,和天上的月亮动静相对。我坐在凉亭的栏杆上,望着水塘,忽然就想起了当年教书的日子:学生们围着我问问题,办公室里飘着粉笔灰,放学后池边的晚霞、荷香……一晃竟是32年,我从青涩的青年,变成了两鬓染霜的老人,奔波半生,历经起落,再回这里,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酸楚,竟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觉得自己这半生,好像什么都没抓住。
风又吹来了,枯荷梗在风里轻轻响,像在安慰我。我忽然想起李商隐的诗:“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其实不用等雨,这枯荷在风里的轻响,也足够动人。再看那些枯荷,忽然懂了——它们看似残败,根却还深深扎在泥里,等明年开春,春风吹来,又会冒出新芽,夏天再开得满池绚烂。这便是枯荷的底气,也是生命的道理:只要根还在,总有再盛放的时候。
月色爬上天空。我想起宝顶山大佛湾的旧事,老辈人说,鲁班和赵巧(赵智凤)曾比赛造大小佛湾,说好鸡叫就停手。赵巧先做完小佛湾,学了几声鸡叫,鲁班以为到时间,手里的活就停了,所以佛湾北岩有些雕像只雕了一半,有的还是石坯。宋嘉熙年赵本尊又修,现存的佛像、莲台,还有壁上的花鸟云龙,雕得精细,金彩至今还亮着。
如今走在佛湾里,看那些或完整或残缺的雕像,能清晰地感觉到匠人的心思——就像胜迹池的水,本是条普通的溪水沟,却被引着从九龙口流出,流过释迦太子,再顺着卧佛前的水渠流到谷底,天然水脉和石刻艺术融在一起,成了千年不变的景致。那些雕像也一样,不管是鲁班的传说,还是柳本尊、赵本尊的重修,都藏着对“巧”的追求,对“恒”的坚守。
风里的枯荷响得更轻了,我心里的郁结忽然就散了。32年的时光,像这池里的水,看似流走了,却把最珍贵的回忆留在了这里;宝顶山的千年往事,也像这池里的水,把传说与历史、匠心与坚守,都轻轻赓续与传承,流芳一代又一代人。
月色下,胜迹池的水泛着清光,枯荷梗在风里轻轻摇晃。我知道,明年春夏,这里又会是满池的绿,满池的荷香——就像那些逝去的时光,那些难忘的日子,从未真正离开,只是换了种方式,留在了宝顶山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