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10月22日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余璟
今年,我心目中的秋天,是从位于渝北区重庆中央公园旁的孟子湖边开始的。
这不是梧桐叶落时的那声叹息,也不是桂花香里藏着的消息,而是近日路过湖畔,看见水边的几丛荻花忽然白了头,我便知道,秋天来了。这秋水边的信使,在我的生命里,以不同的名姓、不同的姿态,摇曳了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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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命,便是从这样一片水汽淋漓的花草世界里开始的。川东丘陵里那条名叫邱家河的小溪,在铜锣山脚下打了个温柔的盹儿,便汇入了御临河的怀抱。
水边,是芭茅花与丝茅草的天下。乡下孩子,哪里懂得什么蒹葭、芦苇、荻花的雅号,只看那漫山遍野的,一丛丛、一簇簇,便依着形状,自个儿取名。那高高扬起、蓬松如马尾的,就叫“芭茅花”;那谦逊低垂、毛茸茸一团的,叫“狗尾花”;那叶片锋利、能划破手指的,叫“丝茅草”。它们是我沉默的玩伴,是我童年这本斑斓画册里最朴素的底色。
夏夜,月光如水银般泻满山谷,我们循着蛙声去河边,去老黄葛树下,那些花草便热热闹闹地挤在小径两旁,叶片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凉的,像是它们无声的问候。我们躺在磨盘似的石头上,看星星在天河里游动,四周是草叶摩挲的窸窣声,仿佛它们在静静聆听我们那些稚气的、关于远方的梦呓。
后来,我外出求学。书本,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千年之前的大门。当我在《诗经》里读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时,心头猛地一颤。那在水一方,求之不得的伊人,那苍青的秋色,那凝结的露水,不正是我邱家河畔每一个秋晨的景象么?原来,我童年嬉戏的那些寻常花草,竟在古老的歌谣里,承载着如此悠远而美丽的怅惘。再后来,读到白居易的《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这十四个字,像一阵来自江州的寒风,瞬间吹凉了我的心。那荻花,不再是田园的牧歌,而是仕途的萧瑟,是天涯沦落人相逢时,背景里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瑟瑟发抖的秋光。这时,我方才知道,故乡的“芭茅花”,有一个更雅致、也更沉重的名字——荻花。它等同于秋天,更等同于秋思、秋悲与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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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年时代是在嘉陵江边度过的。那里的荻花,与故乡溪边的荻花气韵大不相同。江面开阔,水流汤汤,岸边的荻花也生得格外豪迈,成片成林,在秋风中掀起银白色的波浪。曾记得那些篝火的夜晚,朋友们围坐在一起,火光映着一张张意气风发的脸。我们谈论诗歌、谈论未来,燃烧的枯枝噼啪作响,如同我们躁动不安的青春。荻花在火光不及的暗处,静静地立着,花穗被染上一层暖橘色的光晕,像一群沉默的听众。也记得月下的初恋,两人沿着江岸漫无目的地走,脚下是松软的沙土,耳边是江流的絮语。月光下的荻花,不再是古诗里冷冰冰的意象,它们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水银,每一根花穗都像含羞低垂的眼睫。我们在荻花丛中停下,彼此倾诉着情意,那时节,连离别的预感,都带着一种诗意的、值得沉醉的伤感。嘉陵江的荻花,见证了我从少年向青年的蝶变,它融合了友情的倾吐与爱情的萌发,是生命乐章中一段华彩的序曲。
几年后,我融入大重庆的夜色中。这两江四岸的宏大舞台,让荻花的叙事也变得波澜壮阔起来。长江与嘉陵江在此交汇,城市的灯火与亘古的江水交相辉映。这里的荻花,生在石缝里,长在码头边,迎着江风,伴着轮渡的汽笛,蓬蓬勃勃,有一种野性的、不屈的生命力。我常常在傍晚,独自一人走到江滩的荻花深处。那时,我正为着事业而奋力打拼,尝过成功的甜头,也咽下过失败的苦水。心灵的碰撞,爱情的燃烧,都在这座火辣的城市里上演得淋漓尽致。记得有一次,我与挚友在江边长谈,直至月上中天。我们说起生活的重压,说起理想的微光,说起那些月光下的缠绵与随之而来的、现实的无情。江风很大,吹得整片荻花俯仰起伏,发出潮水般的声响。那银白的花穗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仿佛一头早生的华发。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江边的荻花,不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写照么?在时代的洪流边扎根,看似柔弱,却有着惊人的韧性,迎着八面来风,努力地开出自己的花来,哪怕这花是素白的,带着秋的凉意。
再后来,因为文学的缘分,我的足迹得以迈向更遥远的水边。我见过东海边的蒹葭,它们浸淫着海风的咸腥,在滩涂上织成一片无垠的青纱帐,与海鸥、帆影共同构成一幅空蒙的画卷;我见过北国沙湖中的芦苇荡,秋风一起,芦花伴着野鸭如大雪纷飞,浩渺连天,那是一种近乎悲壮的阔大;我见过新疆胡杨林下,依着昆仑雪水而生的芦花,在金色胡杨与蓝色天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洁净、安详;我甚至见过大漠戈壁上的野草花,在极度的干旱中,它们紧紧贴着地皮,开出的花细小如米,却有着一种撼人心魄的顽强。它们形态各异,名姓不同,但在我眼中,它们都是荻花的兄弟,都是大地写给天空的、关于生命的最美的诗篇。它们宣示着,无论在江南烟雨还是塞北风沙中,生命总能找到自己的方式,蓬勃、绽放,并最终归于素白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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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对着眼前的秋水荻花,我忽然想起了欧阳修“画荻教子”的典故。那位伟大的母亲,用一根荻秆在沙地上书写,教出的不仅是一个孩童的识字课本,更是一个民族精神深处对于学问与品格的敬重。柔韧的荻花,在此刻,不再是离别的伤感物,它内里蕴藏着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这又何尝不像我们的人生?童年时,它是无忧的玩伴;青年时,它是爱情的注脚、友情的见证;中年时,它成了我们奔波身影的写照,在风霜中白了头,却依然挺立;而纵观千年文脉,它更是承载了无数骚人墨客的忧思与情怀,从《诗经》的邈远到《琵琶行》的沉郁,再到无数画作诗词中的清雅与高洁。
古人云:“草木有本心。”荻花的本心,或许就在于这个“秋”字儿。它不与春芳争艳,不与夏荷斗彩,只在秋水渐寒时,默默地抽出自己的穗,由紫而银白,以一种素面朝天的姿态,宣告一个繁华落尽、见素抱朴的季候的来临。它教会我们欣赏成熟的美,那种洗尽铅华、历经风霜后的沉静与安详。
夕阳西下,最后的余晖给荻花镶上了金边。风依旧在吹,那几支素白的花影,像在低语,又像在吟唱。我转过身,准备离去。我知道,明年,后年,每一个秋天,它们都还会在这里,在这水边,静静地白下去。而我的生命,也将在它的注视下,继续走向深处。
这秋水荻花,是我生命的背景,更是我精神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