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10月28日
□项德林
摩天岭是故乡最高的山,海拔上千米,成为通向山外的最大屏障。假日回乡,特意爬过近乎笔直的梯子沟石板路,过摩天岭半山腰的山坳。穿过山坳沿约五公里陡峭得几乎算不上路的山路,下到煤坪到318国道,即是上达重庆、成都,下至武汉、南京、上海的必经之路。
这山坳原有几块冬水田,其中一块被无数双脚踏得平平整整,成了一个棒棒场——村民在20世纪80年代自发形成的木材交易市场。棒棒场交易火爆时市声喧嚣,一根根圆木排成列阵,卖木材的、卖烟的、卖吃食的,搅成一锅粥,那响声在山坳间久久回荡。
现在的山坳人迹罕至,杂草丛生。然而,原先行走在山坳里山路上那肩上扛着圆木的女人群像,在我的眼前却愈加清晰起来。这群像里有我的母亲,有我的堂婶子,有我的堂嫂子,或许还有我隔了两三房血缘的堂姐、堂姑们……
她们身居偏远山村,365天脸朝黄土背朝天,除了一家人可以吃饱肚子,却刨不出几块钱。男人都外出打工挣钱,女人也得想方设法赚钱,将一家几口人的生活维持下去,至少三顿饭菜吃起来有盐有味。就为了这个有盐有味的一日三餐,女人们必须将好几米长大海碗粗的圆木,从大山的山腰扛到五公里外的煤坪,工钱只有区区两块钱。
她们在天还未亮时便来到山坳。雾还很浓,风像刀子似的割脸,雄奇的摩天岭在浓雾里若隐若现。她们便开始在大山的浓雾里穿行,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她们衣着极为朴素,生活的重担已不容她们精心打扮自己。她们神情疲惫,但沾着风沙浸满汗珠的面庞透露出一种刚强坚韧,一种对生活的信心,让人感觉到一种女人特有的沧桑的生动与震撼。在劳作的间隙,她们会放下沉重的木材,坐在石板上,双手不自觉地拢一拢散开的头发抹一把汗水,这时候女人的脸是最美丽的脸;几个女人之间开点属于隐私的玩笑,说一说谁家的男人,这时女人的脸是最羞涩的脸。再扛上一程,她们开始喘着粗气,热气从全身升腾。她们就脱去外套,展露出她们丰满而健康的曲线。衣衫的肩衬已经破损,殷红的血渍浸在布料上,将女人的脸也衬得通红。
这些扛木材的女人们的脸是最慑人心魄的,因为脸上不只写着女人的美丽,更写着她们对生活的不屈。这种几近残酷的劳作方式已超出了女人的性别和体能所能承受的最大极限。我一直在想,这些女人的肩膀所承受的何止是一根根又粗又长的木材,更是生活的重压。巍巍摩天岭挡不住她们对生活的希望,通过这样的劳作,她们便将山给扛小了。
后来,村里的人们逐渐外迁,或居镇上,或居城里,总归是生活在了“别处”。我静静地站在山坳里,几块冬水田树木成林,唯余棒棒场所在的那块田,却因万千双脚万千次踩踏导致土壤板结而失去了生机,只有低矮的杂草随风摇曳。
棒棒场是一个时代留下的印记,又渐渐被时代所抹去。似乎这里从未有过喧嚣,从未有过血汗,从未有过把山扛小了的女人。
(作者单位:太平洋寿险重庆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