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瓜里的旧时光

版次:010    2025年10月31日

□陈康明

前日读一篇文章,配图两张。红彤彤的野地瓜圆滚滚的,安静地躺在墨绿的叶子上,像泥土里一个羞怯的梦。我的呼吸突然停住了——是它,就是它。这个名字在心头滚过,那些带着泥土气息与草木清香的往日,便哗啦啦地涌到眼前。

我的童年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下度过的。那时候日子清贫,孩子们的肚子总是空落落的。田埂、山沟、河滩,就成了我们天然的零食铺子。而我和妹妹,最着迷的就是刨野地瓜。

乡下的野地瓜并不难找。这种谦卑的藤蔓植物和无花果沾亲带故,不像别的果子高高挂在枝头炫耀,只肯贴着地面悄悄生长。它们像是大地藏起来的私房糖,一粒粒,都是甜的。一放学,我们就像两只撒欢的小狗钻进山沟。弯着腰,在草丛土块间仔细翻找。眼睛亮亮的,鼻子灵灵的,小手急切地拨开层层叠叠的心形叶子,就为了找那几个熟透的、泛着酒红色的果实。

找到了!心都要跳出嗓子眼。顾不上脏,用袖子擦擦泥就往嘴里送。那是纯粹的、野性的甜,软糯的果肉在齿间化开,仿佛把整个夏天的阳光雨露都吞进了肚子。麻柳井、何家岩、学塘边、关山坡……这些地名,到现在念起来,还带着清甜的余韵。

我们顶着白花花的日头,着了迷似的刨着吃着,欢笑声像一群扑棱棱的麻雀在山沟里飞。但这甜蜜的探险里,也藏着惊险。有一回在王庄岩脚,妹妹一脚踩空摔下乱石岗,手心被石片划了道大口子,血混着泥,哭成了泪人儿。还有一回在关山坡,暴雨说来就来,我们无处可躲,淋成了落汤鸡。

母亲见我们心玩野了,作业写得龙飞凤舞,吩咐打的猪草也敷衍了事,就沉下脸不准我们再出去。可泥土下的诱惑,哪是禁得住的?我们仍偷偷溜出去。没过多久,也许是被暑气所侵,我和妹妹头上都生了疮,又痛又痒。母亲一边给我们擦药一边叹气:“看吧,野地瓜吃多了,毒气都变成疮长在头上了!”我们吓住了,看着彼此头上的脓疮,再想到红艳艳的果子,心里直发怵。这下真消停了。

可事情总有转机。一天傍晚,母亲割草回来,笑吟吟地从怀里掏出个手巾包,层层揭开——竟是满满一堆野地瓜,个个饱满红润。“吃吧。”母亲说。我们盯着那甜蜜,口水直流,脚却像钉在地上。长疮的滋味太难受了。母亲了然一笑,抓了两大把塞给我们:“傻孩子,只要是大人刨的,都不会长疮。”

这话像道光,瞬间照亮了我们心里的阴影。我和妹妹对望一眼,立刻狼吞虎咽起来。那软糯的甘甜又一次在嘴里弥漫,那一刻的满足,到现在舌尖还记得。从那以后,我们放学都安分了,认真做功课、割草,因为知道只要做得好,母亲就会变戏法似的给我们带一包野地瓜。

直到许多年后,我们都长大了,才恍然明白,“大人刨的不会长疮”的说法,不过是母亲一个善意的谎言。她是怕我们着了迷,在山野里疯跑耽误学业,更怕我们像妹妹那次一样遭遇不测。她用她的智慧,将我们对野地瓜的念想,巧妙地转化成了努力做好分内事的动力。那包在手巾里的野地瓜,裹着的,是她沉甸甸的爱与牵挂。

如今,麻柳井、学塘边那些最爱长野地瓜的地方,早已铺成水泥路,建起了砖房。我的妈妈和妹妹,都因病离开很多年了。那些顶着烈日、翻着草丛、为了一颗野地瓜欢呼雀跃的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只有记忆里的甜,还像当年母亲手心里的野地瓜一样,温润如初。

(作者系重庆市涪陵区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