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村庄的陈篾匠

版次:011    2025年11月05日

□地米

我是个健忘的人。关于在舅父家度过的童年所接触的那些人和事,如今在我的记忆里都已经很模糊。然而一个跟舅舅差不多大的年纪、类似于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却活生生地留在脑海中,岁月经年,挥之不去。

如今,高坪村人也已多年未见到他了,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光光的头,圆圆的脸,两腮密布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坑,皮肤像将熟未熟的卤肉;无论数九寒冬还是炎炎酷暑,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对襟的粗布衣服,也不扣拢,露出圆圆的肚腹,两根裤管仿佛两只肥大的孔明灯,在空中飘来荡去,巨大的裤腰往肚脐下面抄拢,然后往里一头扎了进去,整个人活脱脱一个寺庙里的弥勒佛。

高坪村的大人们都随了小孩叫他陈伯伯,背地里却又都不约而同地叫陈篾匠,孩子们跟着叫,也没有人制止和指责。

没有人知道,陈篾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家在哪里,茕茕孑立,仿佛一个无父无母无子无女的人。

陈篾匠是靠吃百家饭过活的。东家住三天,西家呆五天,一年的日子就过去了,神仙般的逍遥。

然而陈篾匠从不吃“空饭”。他有一门编制竹器的好手艺,编背篼,编烘笼,编凉席,编晒簟,还懂点小医术,治点伤风感冒,会些推拿按摩。

高坪村民风质朴,人们都同情这个无依无靠的人。无论家中多穷,也无论活计多忙,从来没有人给过陈篾匠脸色,走到任何一处都是笑脸相迎,陈伯伯长陈伯伯短地叫个不停。高高兴兴地把他请进屋去,煮给他饭吃,泡给他水喝,烧给他火烤。夜深了便送上一盆滚烫的洗脚水,安排床铺让他睡下;一早醒来则叫唤自家的孩子端上洗脸水,然后请上火铺吃早饭。即便偶有不快,也从不表露出来,于面子上给他应有的尊重,愿住三天就住三天,愿住五天就住五天,住腻了,便又高高兴兴地送他出门,去往下一处人家。

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离去。

有时候,逢上主人既无竹器可编,又无病症需治,陈篾匠也不会闲着。这时候他便给主人照看孩子,帮主人剥玉米,晒黄豆,实在无事可干就看家护院。无论怎样,陈篾匠是从不下地干活的。也许在陈篾匠看来,地里的活儿都是粗活,而自己干的都是些技术活。

大人们对陈篾匠的尊重,加之陈篾匠一年四季均只穿一条衣裤,再冷的冬天都敢冲凉水澡,小孩子们也都对他心生畏惧。谁家小孩不听话哭泣,只要说一声陈篾匠来了,那小孩一下子便停了下来,不敢再哭了。

陈篾匠还有一种让人匪夷所思的习惯:生吃鸟蛋和小动物的幼体。有时候是孩子们掏到的一窝已经“怀孕”的鸟蛋,有时候是孩子们捉住的一窝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鸟,有时候则是孩子们找到的一窝刚刚出生的老鼠。鸟蛋里的小鸟有些已经成形,可以看见眼睛和双翅,刚刚出生的小鸟和老鼠则周身红红的,骨头在嫩皮里不停蠕动,整个身子躺在手掌上不住地发抖。

一只只小鸟或老鼠在陈篾匠的嘴边挣扎,随后一骨碌滑进了他巨大的喉咙,只在嘴唇留下一些鲜血…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